沉静如海

　　快到家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停住了。原来是一辆小汽车，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吉普停在荣公馆门口。
　　小汽车上下来两个人。
　　容锦珍看清楚了是谁，涨红了脸，就要冲上前去，被沈澈一把拉住。
　　竹下秀一正在同荣锦琛道别。

　　“锦琛，今天很好，有你陪着。”
　　荣锦琛想说我也是，但这氛围就太像男女之间的惜别。干脆沉默是金。
　　“你好好休息，明天不要忘了来司令部开会。”
　　“是的，多谢提醒。”荣锦琛谢过他，又客气道：“你也早休息。”
　　“好。”竹下秀一不依不饶：“你进去，我目送你。”
　　荣锦琛转身穿过院子进门，走到门口，才听到后面汽车发动的突突声。
　　不由疲惫的叹了口气。
　　老管家已经睡下，女佣过来禀告洗澡水已经放好，并且二少爷和沈表少爷都没有回来。
　　荣锦琛点点头，打发她去睡。

　　容锦珍气鼓鼓的回家，就看见荣锦琛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沈澈皱眉，上前摇他两下“不要在这睡，小心着凉。”
　　容锦珍上前拨开沈澈的手，拼命晃他哥哥：“起来起来起来。”
　　荣锦琛睁开眼睛，雾蒙蒙的。
　　容锦珍质问道：“那个日本人为什么送你回家，你为什么要和日本人一起！”
　　荣锦琛平静的说：“两位回来了。我同他是同学，偶尔遇到罢了，既然回来了，都去洗洗睡吧。”
　　容锦珍于是气呼呼的回房。

　　荣锦琛洗好澡，穿着睡衣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
　　他只好挣扎着开门。
　　沈澈端了一杯牛奶站在门外。
　　荣锦琛忍不住就笑了，闪身请他进屋。
　　荣锦琛边喝边聊，同他讲自己怎样苦思，竹下秀一又是怎样自己找上门。“今天倒是看了一场好戏。”于是又把黄金大戏院的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他记唱词记得颇好，连带把《满江红》岳飞那一段的唱词也背诵了一遍。不忘赞美寒清远的大胆。
　　沈澈也不由听得心神激昂。
　　待到荣锦琛讲完，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这样说着，都忘了正事”荣锦琛道“明天十点钟，要去日军司令部开会，这样的狗屁导槽的事情，真令人头疼。”
　　他这样不文雅，沈澈却不反感，只道：“但是开会之前，有件事劳你和我走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坐车去了法租界。车子停在一栋看上去历史悠久的洋房门前。
　　沈澈昨晚解释过，这里住着一位大学教授，算是个博学的鸿儒，如今上海不太平，一家人找了门道要迁去香港。老人家之前收藏了许多古籍善本，全部带走不现实，然而留下来让日本人糟蹋更不可能，于是愿意寻个可靠的买家，条件是只收金条。
　　日本人给的金条，那也是搜刮中国的民脂民膏，不用白不用。
　　老先生相当痛快，想必是之前沈澈几次登门拜访，留下了值得信赖的良好印象。
　　钱货两讫，老先生突然想起来：“沈小弟，你这位表兄尊姓大名还未告知我，总是先生先生的叫，失礼了。”
　　荣锦琛忙道“是我失礼，在下荣锦，做点小买卖。”
　　老先生正襟危坐，殷切嘱托：“沈小弟，荣先生，不是我刘某人奉承，你们愿意收藏这些书，他年我华夏光复了，就是学术界，古籍界的大功臣，万望好生保存。老朽不才，惭愧万分，我们中华的希望，还是在你们这些青年人身上，得见二位，我顿觉中华有望。”
　　沈澈连忙道：“老先生严重了。我等必定竭尽全力，守护精神瑰宝于万一。也万望老先生保重身体，他年再见。”
　　这句他年再见，引得老先生连连抹泪。
　　老人家一直把他俩送上车。
　　沈澈道：“这些书暂时先放到家中，然而形势如此，甚是不安稳。”
　　荣锦琛哈哈一笑：“这你就多虑了，我早就想好了地方，我为党国效力许久，好歹也是个少校，借用一下中央银行的保险柜，总是可以的。”
　　这件事商量妥当，两人一个赶去学校，一个硬着头皮进了日军司令部的大厦。
　　他彻底迟了到。几个中国人就先不屑，黄旺森头抬的老高，简直用鼻孔瞧他。宫岐拓干脆大方的哼了一声。
　　竹下秀一不动声se。
　　荣锦琛拱手道：“来晚了，对不住各位，对不住。”
　　中日共荣友好上海总商会，老生常谈，无非是先压后抬，恩威并施，让人像狗一样畏惧而又听话，不敢朝着主子呋叫。
　　“这个，我建议可以叫宏济善堂。少将您可能不知道，宏在我们汉字里是”黄旺森还没有说完，竹下秀一做了个手势让他住口。
　　“锦琛，你是会长，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荣锦琛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神游四方，实则每句话都仔细听了暗暗记着，此时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不错不错。”
　　心里大骂，叫什么名字不是祸国殃民的鸦片馆，这帮狗娘养的，简直忘了祖宗。日本人还没下手，中国人就好自己人害自己人了。国就要亡在这帮孙子手里。
　　思及此，心中大恸，不由扶上心口。
　　还未等竹下秀一开口，离他很近的伊藤翔太就道：“荣先生，你不舒服吗？”
　　荣锦琛笑着摆摆手：“可能坐久了，有些气闷。”
　　他不说还好，一说，黄旺森大怒，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日本人究竟看中他哪里了？
　　竹下秀一道：“如此大家都累了，不如散会。”
　　黄旺森自觉会长是捞不着了，副会长油水也不会少，还是要争取一下的，早就有所准备，此时听了散会二字，赶紧站起来道：“黄某人在翠玉坊略备薄酒，还请诸位太君，诸位同僚赏脸移驾。”
　　听了“翠玉坊”三个字，有几个人脸上现出了暧昧的笑容。
　　竹下秀一略微一想，道：“黄先生有心了。”

　　吃顿饭而已，荣锦琛无所谓的跟着。
　　这顿饭吃的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立马丢了筷子逃跑。
　　一下了车，冯委员就凑到荣锦琛身边猥琐笑道：“翠玉坊，翠玉坊，里面的姑娘那是嘎嘣脆，容大少何不试试比你那小玲珑如何？”
　　荣锦琛大叫上当，然而是走不脱了。
　　满满一桌酒菜，一人一个姑娘。
　　老鸨有嘱托，把日本人陪舒服了，黄老板有赏，陪不舒服了，那就自求多福，只能找人收尸了。
　　姑娘们不由使出浑身解数，又担心这日本人的口味万一和中国人不一样。
　　竹下秀一的脸色不算坏，也称不上好，自从上次被荣锦琛打断了好事，这几日公务繁忙，倒一时忘记了，今日正好可以发泄一番。然而□□的女子也就仅有这点用处，所以虽然陪着他的乃是翠玉坊，或者说整个上海做这个勾当最风情的女子，他也是不屑一顾的，只是自己吃饭喝酒。
　　其他人看他这样，也不敢太放肆，一时气氛僵硬。
　　竹下秀一道：“诸位随意，不必顾忌我。”
　　气氛这才热络起来。
　　为这竹下君的面子，黄旺森给他挑的这个女子也是极水灵的。为了入乡随俗，荣锦琛推脱不掉，喝了几杯酒。
　　全然不想几杯酒下肚，脸上染了一层酡红，他肤色本就白，这一来竟比平日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竹下君看着，陡然想起他写给自己的那副字。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下身不由得热起来。
　　他本可以直接拉起那女子就走，碍于荣锦琛，只得悄悄离席。
　　大家心照不宣，纷纷拉起身边的女子，放浪形骸去了。

　　服侍荣锦琛的姑娘也扶着他到了自己房中。待她关了门回头，床上的人那还有半分醉态。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要是事后有人问起，你就说已经服侍了我。”
　　那女孩儿虽然年纪小，也是混风月场的，利索的点点头，接过钱。
　　走廊上没有人，荣锦琛走着走着，走到了后院。
　　这翠玉坊不愧是高级地方，景色倒是不错，翠竹红花，假山流水。
　　荣锦琛走过去，发现原来亭子里已经坐了一人，正是伊藤少佐。
　　他含了笑走过去打招呼：“少佐好快。”话一出口，暗自叫糟。
　　幸好伊藤少佐并不懂得中华文字语言的博大精深，点头示意他同坐。
　　两人不知怎么就聊开了，原来同是日本陆军军官学校的同学，只是伊藤少佐底两届。
　　“那我该叫你声学长。”
　　“不敢当不敢当，说来惭愧，我还差几个月毕业，有事归国，之后再也没能回去过，只能算是肄业。”
　　伊藤君很真诚的说：“那真是可惜。”
　　荣锦琛略略想了想问道：“当时有一位先生，我是极其钦佩的，叫做小早川良京，不知先生还好吗？”
　　伊藤君的眸子一下子暗下去，脸上显出非常的哀伤。
　　“先生已经去世了，先生生前并不赞同天皇陛下和首相大人的战争计划，为了捍卫和平，不惜切腹以死明志。”
　　荣锦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伊藤君道：“实不相瞒，我与刚才那个女子并没有发生关系。只因为我已经有了挚爱，就是我的未婚妻小早川美惠。”
　　荣锦琛好奇的望着他。
　　“正是，美惠就是小早川先生的女儿。”
　　这倒是个悲伤的故事了，父亲切腹自尽后，女儿被迫随军加入慰安所，等到恋人得到消息，费尽辛苦终于找到她时，妙龄的女子已不复当初的天真无邪，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恋人，然而眼泪早已流干，就这么在恋人的怀中咽了气。
　　荣锦琛脸上露出同情惋惜的表情，心中却千转百转，暗自戒备。
　　伊藤君却是真的触动愁肠，真心的倾诉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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