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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雪落时(六)
夜风呼啸,枯叶刮起,席卷过石门,像断了线的纸鸢飘摇,忽的一头栽在血灯笼上,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坠落在花左紫发顶,迅速萎成紫色,碎裂散落,被风吹走。
花左紫突然开口道:“中赤,右灰,我们下次寻个机会,将颜护法杀了吧。”
花中赤拍手称庆道:“快哉快哉,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叫颜护法说没她讯息,不得前去对敌,把我们丢在这里吹冷风,太可恶了。”
花左紫道:“我们归别人管就算了,还是归个小娘们。”
“我们杀了她,叫门主封我们个护法当当,把门里杀人的任务都抢了,多威风。”花中赤哈哈直笑,又倏尔停下,“但颜护法是个漂亮的女人,更是个聪明的女人,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不该死得难看。”
花左紫静了一静,道:“我要把她的皮扒下来,做成假人,等我们死了陪葬。”
“我们离死还早咧,到时候皮臭骨烂,不能要了。”花右灰看着他们俩,“我们杀了颜护法,少门主肯定生气。不管他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我们就都要离死很近。”
花中赤、花左紫被他一说,吓得面如土色,两双老而不花的细长眼睛,睁得老大:“那就不好玩了,我还想兄弟几个多开解些人。”
这三个人前面还孔夫子掉书袋,文绉绉的讲些不知所云的话,要杀掉他们,现在却又在敌人面前用大白话打起了自己门内护法的主意,半点羞惭感没有,简直就是养不熟的狗,一点不如意就要反咬自己主人一口。唐息暗忖,他们天性如此阴毒,若是自己是陌上门门主,必定先下手为强,万万留不得性命。
“三花聚顶”齐齐往杨琰、唐息看去,异口同声道:“既然我们想活,就容不得你们活路了。”
杨琰道:“原来你们也怕死。”
花左紫眯眼道:“难道你不怕死?”
“愍不畏死,我以为祸害遗千年,你们活得这么长,该不怕。”杨琰扫视他们一眼,“我不惧将来,不悔过去,更不畏死,但死在你们手里不值得。”
花右灰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唐息插嘴道:“那我们可不可以知晓他们如何了?”
花中赤抓着小辫子,道:“他们这样说,让我们很是生气。”
杨琰道:“我听说对你们不好的恶人,你们反而放过。”
花左紫拽下脖子上骨链的一个指节,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曾经有些自作聪明、自作聪明的侠客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花中赤叹息着道:“我们心肠软,他们就来欺负人。”
花右灰仙风道骨地笑道:“可我们不仅是坏蛋,还是三个可爱的坏蛋”
花左紫嘟嘟囔囔道:“言必信,行必果。可爱的坏蛋,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江湖习性的,因为只要违背一次,就不可爱了。”
花右灰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当他们惹我们生气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想些更可爱的小惩罚,来让自己快活些。”
“三花聚顶”一同齐声道:“湖州老山匪仗着自己“挖眼魔”的恶名挑衅我们,我们不杀他,只将他全家除他以外六口人的心剜出来烤熟,还把他三个月的儿子的心与他分食;“滇西老毒妪”刁钻狠辣,看不顺眼就要将人毒死,恶贯满盈,我们兄弟三个不过路过,就险被她的“乱骨”毒害成路边枯骨,我们好不容易研究出更厉害的毒,也不去毒她,只捆了她让看自己的丈夫□□了她最疼爱的孙女、自己女婿□□了继承她衣钵的大儿媳妇“玉毒罗”。不过可惜的是这两个人受不了深仇大恨、奇耻大辱,一个跳悬崖,尸骨无存;一个饮毒药,没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再不能自理了。”
逼人食子,使人奸亲,如此惨绝人寰、毁灭人伦的恶事,寻常百姓听来要两股战战、瞠目结舌,他们却毫不在意、语气轻松,仿佛真就是可爱的小惩罚。
花左紫、花右灰、花中赤异口同声道:“小惩大诫。”
杨琰面如寒霜,双目紧紧盯着他们不放,一张一合的口齿,一闭一开的眼皮,一起一伏的呼吸,指尖的一个颤动,喉头的一个滚动,他都未放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理说即便是一胎双生的姊妹兄弟,他们或许模样人眼难辨差异,默契远过常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但性格也要全然相同,绝不可能。只要他们性格有异,就很难不在一举一动间显现不同。
三花聚顶,更是一胎三生,他们怎么会没有差异?
他们当然有,穿戴打扮,大不相同,但这三个人齐声说话时,简直就像一个人。
一个人,却有着三个身体,令人何其毛骨悚然。
“三花聚顶”闻名江湖的,除了古怪性情、是非不分,还有三样:毒,拂尘,三个人。
毒,名“万蛊相生”,连“滇西老毒妪”闻名天下的“乱骨”、“玉毒罗”引以为傲的“点红岚”都为之不敌,“万蛊香生”妙处在于毒蛊合一,且分阴阳,俱通乾坤,甫一交手,就会潜引于敌身,之后每一过招,毒性或转移或加重,变幻莫测,毒性点伏全身,则筋骨寸断,五脏皆焦,药石无医。
拂尘,手柄采金石之英,外裹千锤百炼之玄钢,柄尾暗□□囊,柄首悄封蛊种,一招一式间,进可毒蛊相辅相成,大增威力,退能随意转换蛊毒,出其不意。拂尘所用丝毛,非为兽毛、丝麻,据言是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夹乳白鲸须,入水不濡,入火不着,刀劈不断,不论其毒,一击之下,纵不骨断筋折也得重伤。
三个人,准确的是三人一魂,听起来好笑,活人皆有三魂七魄,这样的说法,难不成是自绝生路的招数。
唐息曾有位师弟出师不久就死在“三花聚顶”手里,他拼尽最后一口气,见到唐息,只对他说了八个字“三花聚顶,三人一体。”
“三花聚顶,三人一体。”这是他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人一魂,三人一体,一字之差,想是他临死前受伤过重,将魂说成了体。
唐息一直不明白,自己那位聪慧过人的师弟,为何搏不出一条生路。
如今他才懂得,没有亲自与“三花聚顶”对敌的人,永远不能窥知他们的可怕。三个和尚没水喝,再情深的夫妇,再义重的兄弟,再苦练的配合,都会有嫌隙,都会有破绽。
但一个人的配合,却会是默契无比,天衣无缝。
“三花聚顶”,莫非也指这三个人有着一个脑袋?
可这样未免太过诡秘,子不语,怪力乱神。
夜格外阴沉,天幕如已经干涸了的血块,寥落的两三颗星星,隐匿在云后,风声呜咽。
唐息苦笑道:“看来落在你们手里,死还是比活快活些。”
花左紫接道:“死后无忧无虑,唐少侠和杨小公子早日看破,也是喜事。”
“不。”杨琰两指擦过剑锋,“小子福薄,还是先送三位前辈下去吧。”
惊风突起,杨琰身形已动,凤歌照雪,锋夺青光,他手中所握之剑,已化成了沉夜里一缕刺目的光。
花右灰皮笑肉不笑道:“快,并非无敌。”
死在“三花聚顶”手上的快刀王比他们造的棺材还多。
“三花聚顶”所握的三杆拂尘亦齐齐向杨琰袭去,如同被骤风吹聚的霜云,霜聚云开,毒蛊暗藏,刻毒入骨,万蛊香生。
唐息的“落拓钉”像疾风中无力的落花,朗玉针如云雾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牛毛细雨,都朝花中赤而去。
落拓钉胜在巧夺造化,一触发则光华如雨,令人措手不及,纤柔的菱花瞬息间成了夺命的食人花,令人惨死花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死的血肉纷飞,却是怎么也风流不起来。唐息是个温柔的情人,但他的成名兵器不是多情的花,更不是缠绵的雨,而是夺命的钉。
当他与阁泪汪汪的佳人离别时,也未必不曾为那期盼的目光动怜,也并非没有因温软的朱唇生叹。一个温柔的情人,并不一定就是个多情的人。她们很多都不懂得这个道理,亦都不真正懂他。
“落拓钉”像他,他亦像“落拓钉”,永远是扎根在江湖中的一枚落拓的钉子,一个落拓的浪子。
唐息扎在女孩子的心上,眼泪里;“落拓钉”扎在敌人的心上,皮肉里。
朗玉针奇于“润物无声”,那牛毛般的细针沾肤便入,针尖涂有上好的麻药,人为它所击,往往全无察觉,就被朗玉针钻进皮肉,汇同血液,游走体内周身,最终刺破心脏,痛苦而死。且越是功夫了得,真气急涌,内力喷薄,针扎般的感觉就会更强烈,更难以忍受。
唐息的“落拓钉”、朗玉针都奔花中赤而去了,那,唐息在哪里?他的武功当然比他师弟要高,他的暗器功夫和轻功也是江湖中少有的厉害,更何况“三花聚顶”三人的主要目标是杨琰。
杨琰跑不了,唐息却绝对有能力全身而退,只要他逃回蜀中唐门,从此闭门不出,“三花聚顶”就完全奈何不了他。
陌上门也不会在对抗江湖正派之际,再去挑起亦正亦邪的蜀中唐门的仇恨。
杨琰目不转睛,剑光无半点停顿,显然他相信自己的朋友,哪怕他们不过只相处了一天。
“三花聚顶”却不是杨琰这类的愣头青,而是狡猾的老狐狸,可爱的坏蛋,他们三个人的年纪,怕任何一只狐狸都活不过。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换成他们,就算敌人要杀的是自己的挚友知音、亲身父母、爱妻宠儿,也一定会逃,不仅会逃,还会逃得很快。
所以“三花聚顶”在想,很认真的想:唐息留在这里,几近穷途末路,他会不会逃?会不会逃?
“三花聚顶”仍然在想,他们望向杨琰的三双眼睛却已不自觉的带上了惋惜:这么一个丰神秀逸的年轻人,一出江湖就交错朋友,他死的时候想想也会流泪吧。
“三花聚顶”喜欢折磨人,更喜欢看人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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