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欢

作者:晏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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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望之涯


      又耗去几日,依旧搜寻无果。

      幸好在此期间,沈眉宜吃穿不愁,全由登徒子泽止负责,原因无二——这厮不肯变出食材灶具给她。单是这样,偶尔还得受他调侃,但好在沈眉宜善于忍让,正所谓“好女不与登徒子一般见识”,所以她非常见识的努力想办法给他呛回去。

      经过上次的事,泽止已经表明自己态度,让她明显能感觉到他并无恶意,可她仍旧对他有所保留,有所怀疑,大抵是在毕方那儿的跟头摔得太惨烈,故而留了病根。

      而泽止自那次后再未入过她梦中,也没过问关于她的事,沈眉宜揣测着他身份来历,却顾念他出言开导之恩,一时半会儿不敢轻易试探。两个人就这么从莫名其妙的初遇,莫名其妙的相处,再到莫名其妙的亲近。

      至于原由,沈眉宜单独归结为:泽止寂寞了。

      毕竟偌大东荒,广阔天地,现在却好像只剩他们二人。至于为何没有人来找他,大抵是因为东荒之于神仙来说无疑于人间牢狱,甚至比后者更难以潜入。不过真不知他犯了什么重罪,竟然要罚到这么个囚禁着上古异兽甚至是刑天的地方。

      等等,说起来,进入东荒这么久了,姑且不说异兽猛禽,就是夜夜宿在海边,也未曾听到毕方口中那个整日怒吼的刑天。经过与毕方的接触,他虽然不待见她,可也没有过欺骗,想来说的应该都是实话,那么现在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泽止感觉到有人时不时盯他一会儿,又转过头摆出思索模样,如此循环往复,等他看过去时,那人脸上神色不可谓不千变万化,于是他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

      这几天他正在烹饪一路上走得兴致高昂,变出灶具不够,设置还稍带上了桌椅茶盏。身边人挪揄句“君子远庖厨”,他也不恼,反而犹带三分调戏的说:“俏郎君洗手作羹汤,无非是为博小娘子欢心”,不偏不倚,恰好噎着那位刚夹了筷子菜没来得及吃的小娘子。无奈在口舌之争上,有人总是秉承语不呛人死不休的原则,小娘子默然无语,只能干瞪着眼看那嘴里没个正经的俏郎君。

      无望之涯,有海无涯,有风无波,看上去像是凝固不动的死水,平日洗漱戏水时溅起的水花落在远处,尚未惊动起波纹,就与海水融为一体。深浅不可测,远近不可见,水质清澈,但仍有教人后怕的平静。

      神游了不知几个周天的沈眉宜总算醒神,就着他添的菜开始吃饭。几口过后,又抬头看看泽止,然后夹起炒的嫩脆的竹笋给他,泽止坦然接受。

      “海有多深?”

      两个人都不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主,因此席间总是免不了交流几句,不过大多都是沈眉宜没头没脑挑起话题,泽止顺着她话接下去。可这次,一贯回答得顺溜的泽止却是闻言一顿,继而放下碗筷,定定的看着她许久。

      “可容万物,却装不下一颗人心。”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被他这么盯着,沈眉宜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答案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听说神仙说话,都难免带着点玄妙,她也没有过多在意。

      “你这么严肃做什么。”随口调侃了一句,又低头扒了几口饭。

      泽止不语,隔了片刻才重新拿起碗筷,却又不吃,继续严肃的回话:“因为在下要做个严肃的登徒子。”说完,扫了几眼坐在对面的人,略带惋惜地摇头。

      被扫视的人嘴角略抽,一筷子戳过去,可泽止偏偏在快被戳中时闪身避开,不时还啧几声,说上句“小娘子恼羞成怒谋杀亲夫”之类的混账话挑衅,二人就这么一戳一闪起来。

      索性都是有分寸的人,很快便停了下来,沈眉宜没占着便宜,只能在桌底下踩了他一脚,不重,只是出出气罢了。至于先前怪异的气氛,倒是被这一打岔给弄没了。

      刨了几下饭后,她总算想起正题:“来前我听说,这里囚禁着上古时代的异兽猛禽,当然,我这一路上是没有遇见的。不过也正是因此才觉得古怪,你怎么看?”

      泽止头也不抬,斯斯文文吃着饭:“困兽无法出逃,为求生计只能彼此厮杀,上古至今也有两千年,你以为它们还会活给你看?”

      “那刑天呢?”沈眉宜说话时,眼睛斜睨着那片海,“刑天可是永世镇压在此,以他威名,应该不会有不长眼的前来送死,更何况还有封印在。”

      泽止夹菜的手顿了顿。

      “相传他对黄帝颇有不满,被斩首之后化身妖魔,囚于海底后,心有不甘,整日怒号。”

      泽止身体僵住不动。

      “可是我来这儿也有几天了,却未曾听到,难道是睡得太深?”

      泽止放下了碗筷。

      絮絮叨叨的话语被切断,沈眉宜看着他,后者唇边噙了笑意,更是难得温柔的说出 “吃饭”二字时,在她背后好像刮起了小阴风。意识里随之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还没等她抓住就给溜了。

      此后无话。

      二人用完饭后,泽止长袖一挥,把灶具桌椅统统收好,然后又变了套衣服给她,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慢慢朝琼花林走去,徒留下沈眉宜傻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举一动。

      难道是我惹他烦了?

      这个认知来得再自然不过,毕竟自己最近是真的有些放纵了,在他面前维持着戒备,却又不由自主坦露真性情。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他像毕方那样嬉耍她的话,就会变成伤她更深的教训。可还是忍不住,这些年来好容易有人待自己这般好,纵然只是因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

      她又往林子方向看了许久,才慢吞吞挪到海里净身。

      本是枯黄干燥的发,经过这段时间精心打理,配着泽止特意做的芝麻粥,倒是逐渐变得黑亮光滑,此刻漂浮在冰冰凉凉的水面上,像是洇成千丝万缕的墨迹。过于瘦弱的身子被调养得日渐丰腴,此刻连肤色也褪去暗黄,在青丝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皙。长开的眉眼不知何时起变得清秀起来,若是能不注意那块胎记就好了。

      望着水里的自己发了许久神,才记起要上岸整理。而后将换下的衣服清洗干净,拿到一株矮树的树干上晒着,又坐到平常休息的地方,将今天新拾的柴火一根根井然有序的摆在火堆上发呆。

      其实无望之涯没日没夜,基本上除了不定时吹来的微风外,各方面每天都相差无几,所以大可不必生火,只是她总惦记着人间岁月,是以到了时辰便要生火,以防止误了归期。

      来前,老先生嘱咐说东荒怪异,遇事只管按凡人时辰计时即可。如今虽莫名其妙长大了,可待在混沌里的时间并不长,那么此时算起来,应当是四月十七,她离家也快两个月了。

      抬头看了看天,起身也循着那人脚步,朝琼花林间走去。

      彼时,那人已然换上玄色广袖长袍,正闲适的靠在玉山琼花树下,不知从哪儿变出只通体翠碧的玉笛,乍然徐来阵清风,摇落几点琼花花瓣落在他衣襟上。

      见她来了,笛声也没停下来。

      其声悠悠然,空灵如黄莺出深谷如清泉流山间,却忽转直下低沉如人生得意未尽欢时骤生变数,是似九霄之上跌入幽冥深渊那般的变数。她不说话,缓缓收回扶着低垂花枝的手,就这么安静地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他手上移开过。

      一曲奏罢。

      她才走款款行至他身边,敛了裙摆坐在他身旁,从他衣襟上取下一枚花瓣,放在掌心里观察着上头细小纹路:“平昌村是个遗世独立的小村子,群山重叠环绕,村里人没去过外头,也没外人进来过,先生是头一个。他是个书生,好人。我本姓方,但我爹硬是不让,先生便许我跟他姓,取眉宜二字为名。”

      “世道如何,我不知道。我所经历的,在先生口中不过是小恶,他说高如庙堂远似江湖,那里面的人心险恶才是真正大恶。”话至此,她的目光游走过玄袍衣摆,爬过袖口云纹,最终停驻在那白玉雕琢成的手指上,“天上亦是如此,对吗?”

      泽止放下手中玉笛,变出绢帕细细擦拭。

      “无望海底没有刑天。”

      那天晚上,她坐在他身边,于满树灼灼芳华下,听他语调淡漠,诉说那些一直埋藏在心的事。

      刑天其实是被囚在常羊山下的,一个没人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而这无望之涯,确实是有海无涯的禁地,但现在囚的不过他一人罢了——一个记不得前尘,更没有朋友,独自伴着永不曾变更的天地,度过冗长岁月的人。

      异兽猛禽厮杀灭绝时,他是作壁上观的看客,没有插手干预的权利。

      草木精怪渐次消亡时,他是视而不见的路人,依然没有出手相救的权利。

      上天许他能用意识感知世间万物,能翻手捻诀从凡间取物,能自由游行于东荒之内,却也剥夺了许多,譬如对生命的拯救,还有逃离东荒的可能。

      最后他问她:“你能想象那种感受吗?”

      后来辗转反侧的夜里,她总能记起这句话。

      记得他话语间的寂寥,记得他眼底里的自嘲,记得那片终岁沉静的无望海,记得十六那年有人在东荒问她的这句话,只是当时她还不懂怎么安慰。

      泽止亲自解开她对他所有迷惑,即便那些话让她有些后悔听到。迫切想要离开这里的心被深深触动,但她还是问了句:“那我呢?你为何在古木林中救我?”

      却见他避而不答,拂去衣上落花后,独自行远。

      低头看了看掌心中的落花,从她第一次见他时就凭空生出的花,视线又飘到那远去的背影,就在那一刻,她好像猜出了那句没有回答的回答——始料不及。

      一夜谈心过后,并无多大变化。

      掌勺的仍然是泽止,这个沉静安然的人,唯独在与她斗嘴时会有浅浅笑意,增添不少生气。反观沈眉宜,说是打算提前赶回来,给近日试着用寻常刀子切菜的人打下手,就将寻药的时辰调换成一日两次。

      两个人偶尔说上几句,无非是过去独自玩耍时所得到的新奇发现,然后再听沈眉宜念叨下看不见今年桃花盛开的遗憾,又聊聊文人雅客作的诗赋的词,最后绕到那些个稀奇古怪的趣闻轶事,人间与东荒皆有。

      席间交谈依旧,欢声依旧,二人嬉闹着,赏林间琼花繁盛如故,观外沿奇花陆续更迭,委实快哉。

      诚如泽止所言,这里有海无涯,她找遍了都没看见半块石头,无奈之下,只好央着泽止带她出去,好歹让她在东荒多转悠个几圈,扩展一下搜索范围。没成想泽止立马应下,而后真就带着她在东荒逛了许久。

      不过他一直都是任由她独自去找仙草,在她每次失望而归后,带着她回到无望之涯,变着花样给她做东西吃,沈眉宜自然不好劳烦他一块儿找。有几次倒是想问问他对这草有没有印象,可一想到他说自从仅剩他一人后再没离开过无望之涯,只能被迫作罢。

      另外,也不知他一个辟谷多年的神仙,哪来这么好手艺,比村南边拐角第一家的朱大娘做的还要香,总能让她吃得欢喜。

      沈眉宜羡慕他手艺好,关系亲近后,忍不住挪揄说:“你若是个姑娘家,我立马投胎娶回家。”泽止笑,问沈家小娘子莫非瞧上他这个登徒子了?反倒闹了沈眉宜一个大红脸,想回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跺脚不理他。

      可惜随着时日流逝,纵然有拌着嘴时快意不断,也安抚不了越来越深的忧心。

      “我离家也有两月了,老先生说,必须赶在三个月内回去,可那药若是少了一样,都不会起作用,如今我找不到云阳仙草,我找不到。”

      火堆烧得噼里啪啦,散发出来的却不是呛鼻的浓烟,而是徐徐袅袅草木清香,大抵是因为用琼花枝的作用。

      如同往常一样,沈眉宜坐在火堆边,和泽止面对面,两个人一个对着火堆无缘无故叹气,另一个时不时拨动火苗听她叹气。

      “它长得那么明显,可我就是找不到,是不是上天注定了,要让我害我爹一辈子?”

      听她一句一句的抱怨,泽止知她心头越来越难受,耐心倾听着,头次安安静静没有说话气她。

      “来前老先生把坐骑借给我……你知道毕方吗?”沈眉宜嘴上这么问着,却依旧没有看泽止,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望着火焰发呆。

      “那是只很大很奇怪的鸟,能说人话,但我好像讨它嫌了,被扔在这儿,就算找齐了东西,又该怎么回去?”顿了顿,说:“我从未出过平昌,也不识得来路,可我能感觉到东荒和平昌的距离,那么远。”

      随手捡了枝木棍在细软砂砾上比划。

      赤红带黄的火焰跳动着,就像满怀愁绪的人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泽止拿树枝拨了一下,那火苗被他带动了一瞬,很快摇曳如初。

      “无望无望,无愧其名,真真是要绝人希望。”

      话音落去,良久再未响起。

      等到泽止看过去时,沈眉宜正皱着眉头,被周公扯到梦里相叙。火光映照下,那片胎记越发骇人,可未曾被留意的另一半却是生得极好,想来若是没有那胎记,她也是个标致的姑娘。

      枯木仍旧烧得噼里啪啦,神情哀伤的姑娘侧枕在自己手臂上,身上多了件外衣,暖和又沾着淡淡香气,只是不见了方才缄默不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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