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晖

　　可怜的何淼淼，那晚她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寸草，看着他站在那儿望向自己的，看着他皮开肉裂，看着他隐忍着愤怒。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陈杂。她焦虑不安，手足无措，自此仿佛有什么在推动着她催促着她，把她逼到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她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走向那个召唤她的地方。
　　寸草正吃力的系着衣带，耻笑自己没在山野间被匪徒所伤，倒是到了这深家大院里后伤痕累累没有消停。转身抬头，他就对上了何淼淼雾蒙蒙的双眸。
　　何淼淼任凭冥冥中那只手支配着自己，毫不反抗，慢慢靠近寸草，她闭上眼，让自己冰冷的嘴贴上了他的唇。跟勇气无关，她知道她的身心都在沸腾，都在要求她走到这一步，所有烦躁、忧闷、空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这时的她一切清明、理智。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寸草一阵酥麻后全身僵硬，这么近的看着小姐，发现她的肌肤是他从没见过的苍白细嫩，眉角还有一颗浅色的痣。接着又不禁哑然，如今的状况他竟能抽出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寸草下意识的双手攀上何淼淼的后背，他发觉小姐轻轻的颤栗不已，他扶着她，想要她不要害怕。
　　有一团火在寸草的体内游走，横冲直撞，寻找出路。寸草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幸而，这时的他望向了门口，

　　小兰端着熬好的汤药，站在寸草大开的房门口，这简陋屋子里多了一个并不协调的华丽身影，依在寸草怀里，做出她都不曾和寸草做过的亲密举动。她细细的注视了一会，当看到寸草抬起头来看到了她时，她低头，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何淼淼走后，寸草一直心绪不宁，不知是张皇还是兴奋。
　　大后天就是何淼淼大婚的日子，她让寸草带她走，就拜完天地以后，洞房花烛之前，那时的宾客们最是混乱，袁云秋一时半会也脱不了身，寸草有能力从后院有限的护卫中把她带走。
　　寸草挥之不去的是小姐的哀诉，她的只言片语，她抿着唇时的猩红，她说他如果还念及何府对他的恩情他就应该带她走，不能让她做深闺怨妇。
　　寸草举棋不定，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如此大胆的一天，他忐忑不安，他怕有负小姐所托，在他咬牙下决心的时候，却闪过一个影子,那个埋下头带着雀跃为他缝制粗布衣裳的小兰。

　　寸草常常在梦中踏回那条长长的水榭，徽州城中的何府，包揽着最曼妙的小桥流水最精致的亭台楼阁，整个府院都似乎弥漫在一片微波荡漾中，黏在肌肤上的浮在芳草上的都是一片雾蒙蒙。一切如梦似幻。那何府的庭院幽幽深深，空无一人,他常常在这头轻轻的瞥见那仿若天际边的尽头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凭栏而立,这了然寂寥的府第仿佛在等待,而他梦回千里,也只为等待,许是一个回眸许是一抹笑颜,等待。
　　往昔的岁月里，每每脚步轻叩在雕兰刻兽的通往大院深处的青石板上时，他就开始意识涣散，莫不是还在梦里？不然他怎可能踏进老爷那间混着腐重陈纸墨香的书房，立于那四壁昏昏沉沉的硕大的木屏书柜间，他总是似懂非懂的点头应着老爷的吩咐，偶尔抬头，他能注意到老爷平日了无生气的小眼睛这时的若有所思。
　　从那阴沉的房中脱身而出，寸草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想夏末时分荷叶遍野荷花烂漫，湖面上的画舫轻抚在丛丛盈盈中，舫中的白衣女子就好似花中仙子，那景致让寸草以为自己误坠仙境。
　　寸草隐没入重重叠叠的砖墙里，生怕惊扰了那片艳动的景致，却也不知道，自己也会成他人眼中的景致。
　　被映得黯然失色的小兰，忙碌不已时，总会有意无意瞧一眼不愿不近的那个伟岸身影，瞧不仔细那相貌，可她却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瞧明白那人，不似大少爷的焦躁寡性，不似其他男人们的轻贱猥亵，他是那样丰神俊朗有若天神。

　　那样从来小心呵护着心底小小心思的小兰，那个刚刚品尝到点滴甜意的小兰，却已经是井底的一抹冤魂。

　　寸草吃惊的望着闯进来的公差，他们那一脸肃穆，让寸草的心突然咚咚的狂跳。无需反抗，脑中一片空白的寸草被带到了一片灯火通明之中，好像四周围着无尽的人，张张面孔他都很熟悉，却也很陌生，他们面无表情，眼中射出奇异的光，恍若针芒。

　　“小人最后一次见到小姐的随侍丫鬟小兰是前日的酉时，大人。”

　　“小兰从小人的房中离去后的踪迹小人确实不知，大人。”

　　“大人！小人甚至未来得及有只言片语,小兰便径直离去了，自此，小人在也没有见过她。”

　　“平日里小兰确实对我倍加照顾，可当日、当日小人实在对她不起，以至之后并没敢去寻她。”

　　“当、当、当日的情景……小人……实在难以启齿……”

　　“小人确是把随身物品收拾了起来，可，可那是……”

　　“大人！决无可能！小兰真真切切从我眼前离去，完好无损,不可能！决不可能！她怎会被□□后投入井中？！……大人！冤枉啊！小人虽卑微却也干不来这丧尽天良之事！……收拾包袱绝不是畏罪潜逃！这缘由恕我……大人！请大人明察！大人！凶犯另有其人!大人！务必要把他缉拿归案啊！……”

　　在等待行刑的大狱中，寸草总是想起小兰那黄昏的背影，有些颠颠的步伐，还有她默默退去时那低头一黯。
　　他想是他对不起她，自从定罪以后，他没像牢中其他人那样或是号啕大哭或是疯言疯语，虽然一样肮脏腐臭，一样披头散发，他总是静静的盘腿而坐，天窗有些微光亮，洒在他死灰般的眼里，还有那任由鼠蚁猖狂的撕咬着手脚指尖。
　　无论怎样他也不会说出小姐的托付，他更不会去想，为什么小姐可以至今沉默，那样理所当然。
　　如今他空有回忆，忆起前尘过往，幕幕萦绕，以前的自己好像不似如今的认知一样。原来，记忆也是会骗人的。

　　高远的瞳孔慢慢适应了黑暗，把这两壁森森粗木栏看得更清晰了，也确实看见了脚下那光滑的小径，很凉，还镶有阴阴的绿苔。
　　每间牢房里都伸出颗颗脑袋或是半个身子，头发枯黄发梢还像被烧卷了尖尖；全身一片油光光的黝黑，这种黝黑已置深入指缝，耳背以及头发根的深处。
　　他们审视着尊贵的高公子，目光在他脸上刻着，剔着，划着，要掘出什么来。
　　这种目光太尖锐，差点掘得高远的皮肤喳喳响，差点要把他的脑盖骨掘得粉碎，一直掘进脑髓那糊糊涂涂的深处。他知道，只有看惯了枭首、剥皮、活埋、寸割……的人，才会有这种让人不看久遇的目光。
　　高远迈过一道道粗重的门槛，贪婪的黑引着他穿过一个个狭窄的牢笼，似乎在烟火熏黑的尽头他看到一片安静祥和的寸草，他身上的疮有的已结痂有的还泛着鲜红的嫩肉，一股股恶臭冲击着高远的口鼻，可他透过漫扬的废墟只看到寸草那双沉寂空灵的眼。

　　他最终还是没能带出寸草，一声不吭的寸草，只是轻微的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也不必枉费唇舌。
　　高远撵起车窗上的布帘，出了刑部大牢，走进一片柳树林，摇青的叶片，折了，越岭逾山的边墙残迹，，这样寂静，仿佛有个人刚从这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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