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杂

　　欢声笑语，酒杯碰撞，草原上难得的、大家共聚一堂的宴会。从前线赶回来的将士脱了戎装，换上便服豪迈地说着笑话，平时忙于劳作的妇人身着花衣，深居幽阁的少女也破例允许喝上一杯，兴奋的脸上染满红光。这是一个狂欢的夜晚。

　　至少看上去如此。

　　所以当新郎离开酒筵时，已经没有几分清醒，脑子乱作一团。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楚易昏昏沉沉地想着。
　　不知名字的老头给了他一柄剑鞘，纹着不知名字的剑法，没有来头地挡了一剑，莫名其妙的成了盟主——
　　又糊里糊涂地变成了新郎……
　　太突然了。自己就好像、被强风推着走一样。
　　义父自那以后也一直对他沉默，不到必要时候绝不和他说话，甚至没有眼神接触，即便非相处不可的时候，也明显心事重重。

　　不，不能责怪义父！难道他没有混乱、难堪吗？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杂念赶出脑海，缓缓地撩开眼前的掀门。
　　却没有在摆着交杯酒的席边看见新娘。
　　听说这天晚上二人喝酒是角人的习俗啊，难道搞错了？
　　他慢慢走近，轻声呼唤着，却没有人应答。疑惑之时，少年眼光触及帐内的更深处，却在看清后一下子收住了脚步。

　　披着红色盖头的女子侧卧在床畔，与全身的鲜艳一起，将这个皮布缝制的粗糙营帐、映得仿佛着了火般透亮。宽松长袍外唯一可见的手部皮肤，是楚易从没见过的雪白，竟突然间让他联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永冬之巅的天山雪莲。而此时，它们正死死抓住底下的艳红，指节泛得更白，少年划过的下一个念头，竟是怕少女伤了自己。
　　他弯下腰去，希望弄清楚如何使她好受一些，于是揭开她的盖头，也在看见萧木槿紧绷的睡颜时想起，她，眼前这个女子，现在是自己的新娘。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近一个女子——女性，准确的说。义母死得非常突然，而尤甫又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抚养者，幼年的楚易对此几乎没有印象。记忆中同龄的女孩，也从来只是远远地瞟过一眼，自己就被赶回帐篷，或者，跑去马厩。倒不是说不想亲近异性，只是，觉得那些事情非常遥远，远不及想锻炼自己、为义父分忧的愿望来得迫切。
　　现在，她会变成自己的妻子，那……是什么意思？会像那些营帐里的妇人对待他们的夫君一样，为自己缝补衣服，斟酒，陪自己笑着聊一天发生的事？

　　会……成为家人？

　　……

　　但这些并不能让他明白、如何让她松开紧皱的眉头，所以尽管这念头来得强烈，楚易很快便忘了。
　　现在……先让她松开比较好吧？
　　他的视线停留在那双手上。
　　嗯……不行，捏得太用力，根本掰不过她……
　　无奈地叹了口气，楚易为眼前的少女盖上被子，随后默默地退回坐席，而当他举起酒壶的时候，手上的分量感提醒了他进门时所产生疑惑的答案。
　　酒明显只剩一小半，而其中一个酒杯还残留有淡淡的醇香。
　　坐在这里喝了不少酒，然后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吧、那人……
　　但是、为什么要灌醉自己呢？
　　现场的一切没有头绪，楚易只好寄希望于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
　　喝很多酒的话，一般是高兴的吧？像是宴会啊，远方友人拜访什么的啊，她现在……好像不对吧……但是话说回来，她是一个人喝，那就是……闷酒？或者出于紧张？也不对啊，这里有什么让她……

　　啊——！
　　他恍然大悟，却在意识到的瞬间不由得沮丧起来。
　　……自己吗？
　　和自己成亲，让她沮丧、紧张了吗……？

　　唔、也是啊……
　　……离开了家人，陪她一起长大的人，能让她笑着聊天的人，突然要从四季分明的平原来到刺骨寒风的永冬山脉，去和一个不认识的异族过下半辈子……

　　……

　　嗯，那么……

　　楚易一口气干了手中的酒，看了看床上全身绷直的、在睡梦中散发着警戒气息的少女，起身，走到门口取下自己挂着的熊皮斗篷，又轻轻地伏在喝酒的桌前，在为自己盖上斗篷以后合上了双眼。
　　少年耳边持续已久喧闹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不再有永无休止的谈话和心思各异的审视，寒冷、凛冽都被锁在这间映着火光的小空间之外，眼睛看见的、心里感受的，只有一片暖色的柔和。
　　——至少明天、好好和她说会话吧……

　　她的嗓音……会是怎样的呢？

　　酒热爬上胸口，模糊视线，脑子里只剩下不成篇章的意识，断断续续地延续着自己未完的思索，拼凑成没有来头的问题，任远处传来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呼唤，扰乱他原本就支离破碎的答案——

　　“流觞……”

　　对……应该是这样的吧？
　　他想。

　　纯净的……
　　依恋的……
　　却固执得不让一步的……
　　……
　　理智全线涣散，楚易再也无力抵抗，沉沉地陷入混沌。
　　——伴着少女那柔情似水，而又绵长回环的梦呓……

　　“流觞……流觞……”

　　……

　　“流觞！”

　　平整的青石板路从一幢恢弘的宅邸延展至门外，院内立着的红漆支柱威严庄重，一声洪亮的呼唤从转角处传来，身着锦衣的男子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打破了这里肃穆的氛围。
　　“哪里去了，这小子……”踏着稳健的步子，李玄旗在自家宅子周围四处张望，寻找弟弟的身影，“难道睡了？难得今天夜市如此热闹，真是浪费了！”
　　尽管是角国李丞相的长子，李玄旗的兴趣却奇怪地偏向刀枪之事，喜爱钻研些兵书武术，只是难免辜负了他人的期待，功夫程度也只是姑且不被人欺负罢了。而次子李流觞则完完全全是父亲的翻版，温文尔雅，学识丰富，喜好读书下棋，加上形象俊美，自然成了长辈赏识的对象。
　　“啊，找到了！”终于在最后一个转角后的庭院，李玄旗发现了弟弟。
　　被拿起时的青铜酒杯细磨石桌，发出细微闷响，黑发白衣，夜幕明眸，酒光树影之中，坐着一个出神的少年。

　　“你有什么闷酒好喝？”李玄旗笑着盯住他手中的酒杯，“怎么，英俊小生被抛弃了？”

　　语毕，脸色煞白。

　　糟糕，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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