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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一曲
听闻人间有戏子。
戏台上琵琶羌笛里融入的情愫杳杳袅袅,戏中女子一个回眸便诱得干戈四起,兴废更替。然后无非是女子因爱而死,在死生中悟得情为何物。然后男子天天思夜夜念,终感动上天,便让女子重生,再不问世事。你的眼角眉梢,从此便是我的天涯海角。
戏台下,卸了妆,洗净铅华。也只不过身外客。
不过谱一段情罢了。为情而死时时有。为情而活却不多。
我常常坐在戏楼后排。看对面戏子水袖翻飞,眉梢上扬。鼓点一响。开唱。
倒也可笑。身为地府的正式职员,我却在戏楼里看凡夫俗子们竭力演着据说感动天地的一次次生死。可不是一次次生死么?生却赴死,而后死而复生。可笑。
一丝晃神,这出戏已演至转角。哦,原来是一个贪官,看上这美娇娘,欲纳回家当自己不知道第几房小妾。哎,世人啊。偏偏是台上上演着奸臣当道,台下坐着一边看戏一边叹息地总是自以为是忠臣。
磕着没什么味儿的瓜子儿,品着不怎么香的茶水。我的注意力没办法定格在剧情上。毫无情愫的戏曲,还不如直接去看人世的生死。只见戏文正演到深处,台下前排的一个盘起白发的老人,却起身离座,腰上的竹笛随之晃动。老人手中竹制的拐棍是她唯一的支撑点。但她走得很稳当。一步一步。在戏楼外那片月光的阴影下,将一个人走成了一双。
我重新端起被我放置一旁早已凉透无人来添的茶,唇角微勾,这茶,仿佛因此而有了香气。袅袅。
坐在台下然后离去的这个老人,是四十年前来过我的酒肆的人。自小没有姓名,因在戏班子长大,自然承袭了剧组的花旦。人称,山花子。
山花。待到山花烂漫时。
彼时,她还来不及烂漫。还来不及看到自己的青丝如墨,朱颜如许。
四十年前的山花子,是极有名声的小花旦。十三岁便挑起了剧组的大梁。名声鹊起。每次上台之前,挑眉,贴花,染丹蔻,点绛唇。然后就活在了戏文里。彼时的山花,并没有打算好自己的未来。生在戏组里,便注定从小花旦演到老花旦。这是命。
前提是,没有那一个上元节。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们,节日宜出行。有人在佳节里得佳名,有人在佳节里遇佳人。
上元节那天,或许因了当时法定假日,或许巧合,恰巧剧组休息。巧合,无巧不成书。若非因了这些巧合,故事便无法称之为故事,人生也便不再是人生。
想必那一天的山花子,等到了她烂漫的时刻。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她这颇具名声的小花旦,吼叫着来一曲。微笑应了周遭人群的呼声,她袅袅娜娜站在河岸,素面青丝,整理衣衫,凝气开唱。少了剧组的鼓点乐音,她的嗓音听起来犹是初绽的花。一朵。开在了那一个上元节的夜空里。
唱至半段,有笛声应和着她的曲,配合得犹如熟稔。她没有回头看,因为,舞台上不允许这样兀的回眸。听得出,笛声来自她的右后方。迎着笛声,她抬手凭空在身前一挥,仿佛挥动着万千的水袖。拂开了她整整十三年的花蕊。
曲音收稍。她急急回头望向右后方。人海茫茫,却一眼望到右后方那一株柳树旁握着竹笛眉目含笑的年轻男子。于是,她听见自己的花,就那么轻快地开放了。
她提裙举步走向那边。人群却吼着再来一曲。拥挤。她低头将裙角再提。抬头,柳边已无一人。她踮脚张望,挤出人群。跑到柳树下,只看到树下隔着一只留有余温的竹笛。
时间一晃,晃荡出岁月本没有的波澜。当她一边回忆着那个上元节一边长大时,国家正疾步走向了衰败。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声名渐渐扩散开去。一般来讲,所有的王国在灭亡之前,或许所有事业都会下降。但倡优不会。这是阿笙给我总结的。我无法知道山花子在那动荡的三年里是怎样的成功。但,因出名。便被一个王爷指明要听她的戏曲。若是别的王爷也罢,偏偏是那个卖国求荣的奸臣。还听说,这个王爷极好女色,府中小妾一大堆。装不下了还为这一大群小妾另外修了府邸。
山花子所在的剧组起初是拒绝的。但自从那个王爷发怒鞭笞死了一个多次拒绝为他演出的青衣后,剧组只得登台。
那日山花子一身盛装,鬓边一朵海棠红。依旧挑眉,贴花,染丹蔻,点绛唇。铜镜里的佳人在无法与三年前的稚嫩相重合。兰花指微微翘起。虽怒而不露声色。忍一时便好。提裙登台。
背熟多年的戏文,还来不及开口吟唱,便堵在了喉里。
这个人人厌恶的王爷,竟是,那个上元节柳下为她吹笛的男子。她忘却了戏台上应有的礼节。呆立在那里。他,是不是,记得自己?所以才指名听她唱戏?
台下王爷折扇一收,眉目清明,勾唇浅笑:“哦?是你?”
当山花子在戏楼里对我说出这一段邂逅时,正值山花烂漫的春季。戏楼外的桃花开得似火。她在此停口,只低头抚着腰间一枚竹笛。我也不追问。结局嘛,多是韶华白头,心花半死。
那时,她对着桃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转回身,巧笑嫣然,说:“你觉得我要不要跟了他去?”
“跟。”
等了三年,难不成只是为了还给他笛子?怎么可能。
“嗯。尽管背负骂名,我依旧选择跟他。哪怕,是妾。”她摇摇头:“你说,要是当初我没有回头……”是啊,贵族不允许娶平民为妻。就此再无话语。
再见她。是几年后战火纷飞的日子。一身破烂不堪,灰白衣衫。完全让我无法认出是当年名动一时的花旦。才踏进门,她便大声嚎哭着扑向我:“你救救他!”唱惯了戏曲的嗓音震得我耳朵一痒。匆匆倒茶给她压惊。她一时情急挥手抓住我衣袖,茶水和着泪水洒了她一身:“仗打起来了……他,一个文官,被皇帝派去迎战……他……他还……还在临走前休了我……”我指尖一动,安她心静下来。再给那打翻的茶杯添了茶。
“世人不了解他。你们不了解他。他……他说投降,不过为了免除战争!你们非要为了面子打一场,你看现在,国不国家不家。为了投降,他几乎用掉了他的所有积蓄!”她狠声对我吼着,“你们都是一样的。为了那一分薄面,非得逼得我家破人亡!面子值那么多吗?一个国家,是要面子还是要百姓安居乐业!?”我感到很无辜。人间事,真是复杂。女人心,真是好复杂。
“你觉得,一个文官!!!怎么可能战胜而归!他害怕战败后皇帝殃及家属,便休了我……你,你知道吗?”她泣不成声,“你知道吗?他……他原来。原来一直都没有娶妻!府邸里所有的小妾……都,都是他收留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那些女子,都早已有了她们自己的丈夫孩子……家里连做活的仆人都没有几个。而我,我是他唯一的……娘子……。”
我应声抬头。原来却如此。还来得及,无论早了三年,还是迟了三年。
她眼泪一转眼掉在茶水里。我心一沉。
结局已定。
“你救救他,我把我的岁月,都给你……我……”
我打断她:“不必了。”你不必用任何东西给我交换。
“为何?你,不帮我?”声音嘶哑。
我转身不看她,定定心神:“他,战死了。”
天地霎时安静。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一朵花。一朵没有根的花,开得烂漫,却活得不久,结不了果。自此,她是不是该,选择忘记?
眼角迷离。迷离得二十多岁的女子瞬间生出了沉沉死气。她望着我,给我说又像是自语:“那么快?我还来不及……还来不及……”还来不及什么呢?道别离吗?祝平安吗?许来生吗?还是,随君去呢?我猜不到,反正,已是来不及。
现在来不及做的事情,就算早三年,也是,来不及。
她敛眉抹泪,生生将话语忍了回去。便转身走出了我的酒肆。转身的背脊挺得笔直。
我在她走后赶回地府,正好遇到刚通过奈何桥的他。孟婆给他煮了一碗汤,他稳稳端住。我急忙吼一句“且慢”。他回头,笑着对我说:“我记得你。”
这次换我吃惊。他只是说,他常常去听戏。听山花唱歌。只不过,我坐在前排,他站在最后排。悄悄的看。静静的听。他勾唇浅笑,将孟婆汤一饮入喉。
透骨。穿肠。
后来才知道。她回到那个已经不是她家的那个家后,果然,皇帝怒及家眷,下令抄家却发现堂堂王爷却无一家眷。而王爷最后的贴身遗物,只不过一枝老旧的竹笛。被护在最贴近心脏最温暖的位置。未沾半点血迹。
人们这才发现真相。在战火纷飞里给死去的王爷衣冠冢边立了碑,题了词。可笑啊真是可笑。活着时将别人骂得唾沫横溅,巴不得拆了皮凿了骨。死后却一番哀悼,以为这样可以表达自己对逝者的愧疚。以为这样就洗掉了自己的罪孽与过错。
人啊。都是这样吗?做尽坏事,想要回头,便自己捏造了一个岸。
他下葬那日,城里天青欲雨。她在那没有他尸首的坟头掩面哭泣,握着手中的竹笛哭的声音嘶哑。这一战几乎全军覆没。死去的人太多,没办法找到他的尸身。她去找了他五日,直到尸身渐渐在阳春三月的光芒里腐烂。都没有找到那个为她吹一曲的那个人。
那天,她哭喊着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她亲手毁了自己的嗓子。那如同出谷黄莺的嗓子,同他坟头的衰草一样,在那一日,废弃。
没有声音的山花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山花子。无家可归的她,没有想到,当初他收留的那些女子会齐齐提出她们养她,一起生活。生活啊。至少,要活下去。她抬头,泪眼朦胧。关于他的戏,在她废掉嗓子时就演完了。而她,而她们的戏,还在继续。
余下的事情,我没有刻意打听。我只知道,每一年上元节,清明节,当初那个千夫指的王爷坟冢前,总会有一大群女人,拖家带口,为他祭奠。在他坟前,说说如今,道道往日,数数回忆。时光就在一年复一年的扫墓中继续下去。
我还是常常去那一个戏楼听戏。多次会遇到渐渐老去的山花子。孤身半世的山花子,她一个人,或是和一些女伴,静静地坐在前排。和我一样,不动声色。静静听。
而那一段日子,在她目光里凋谢去。历史会淹没她和他的往昔。淹没我们所有人的往昔。
再,无人问津,由它自来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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