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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元嘉七年,七月十一,天朗气清,绛州盛阳,南山之郊,有经法护魂,诵地藏誓力,念消业悲忏,为花叶氏超度。“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切恭谨,一心顶礼,十方常住三宝。是诸众等,各各胡跪,严持香华,如法供养。愿此香华云,遍满十方界。一一诸佛土。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我此香华遍十方……彼彼无杂无障阂。尽未来际作佛事。普熏法界诸众生。蒙熏皆发菩提心。同入无生证佛智……南无过去。正法明如来。现前观世音菩萨。成妙功德。具大慈悲於一身心。现千手眼。照见法界。护持众生。令发广大道心。教持圆满神咒。永离恶道。得生佛前。无间重愆。缠身恶疾。莫能救济。悉使消除……”经咒往复之间,俱皆沉沦感伤,独安城独坐石苔问大师曰:“居士一生行善积德,敬仰三宝,用心持戒,却遭此痛苦,死且未能阖目,佛可知之?”大师答:“业力轮回之事,自在道中。行恶得恶,行善得善,如此而已。”安城冷笑不言,见大师远去,乃自低语:“谁知轮回缘何而起。”十二,帝闻叶氏遇刺遭产难一劫,叱廷尉万延彻查案由,长庆宫使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又请了一百零八位禅师于花府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又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拒恶鬼,引英灵,复在听雪楼另设一坛,拜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延请普华寺主持智严大师颂《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终停灵梅花岭江渡,灵前另设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做好事,其中诸般繁杂礼事难以一一详述。
出殡之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往来不绝者,令人眼花缭乱。自花府至普华寺专设道场,夹路看的何止成千上万人。白色铺天盖地,使人目盲;悲声如从地来,震耳发聩。重落扶灵行于首,重云与诸子随之,其后是花府众人,浩浩汤汤竟占了几条街;安城一身缟素,垂首紧随锦都等而行,只觉浑浑噩噩,如沉疴不愈。至申酉时,掮棺人停灵柩于东庙正堂,待供奠举哀完毕及众亲友渐次散回,复又设法事,不在话下。时安城趁众忙乱疲惫,乃私往山头去,见澄霞绕月山直下,过山麓峦嶂之后,有碧海如涛,盛阳建城盘旋其间,蜿蜒错落,如向天匍匐,恢宏隐没萋树,万物似在世外,乃舒气长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叹罢,复望西天幽云,云卷云舒,夜色艾艾,风落平原,一掠万丈,竟似将心铺开,向远处延伸而去。心道:曩昔梦里贪欢,庄周梦蝶而疑蝶梦庄周,自以为一切不过是重来一场,繁花如锦,富贵安康,——今昔才知,醒来总是要面对现实的。然,死者已矣,生者却不得不背负一切继续活下去,这便是道。想及此,虽伤未减,豁然开朗,心渐澄澈,乃欲转身离去,却瞥见不远处一人孤坐苔石,玄服苍石衬映之中,有幽暗凝重之气,照暮晚昏晖而沉,应深树畸石而诡。孤刀客影,长发风乱,沧桑如不归之雁,索寞似断翼鹣鹣,俯崇山寂原脚下,有凌万丈苍茫之度,独失其傲。
“你是何人?”安城见之面生,遂问。
刀客无答,只回首望安城,反问:“他们都在哭,你为何不哭?”
“各人俱有伤心事,哭到天明总是愁,”安城冷笑一声,闭目而凉道,“与其使亲者痛、仇者快,我何不笑而待之,以慰天灵?”
“小小年纪,我该称赞你看得开,还是斥责你无情无义?”那人忽然起身,朝安城走来,眸中似现波浪汹涌,转瞬间即归平静。
“看开看不开,无情不无情,其实没有分别,你自己不也一样?”安城悄悄打量那人,只见他生得粗犷俊朗,一双开扇鹰眼微扬,两鬓流卷细发低垂,颇有股刀客不羁、侠士风流,便不由地猜想此人究竟是谁。
那人苦笑:“我只知,执念是毒,会要了我的命。”
“换一种想法,也许等到最终,死的便是该死之人。”安城脱口而出,忽自觉有失,乃眨眼低笑道,“我该走了。”
“且慢。”那人唤住安城,粗眉远展而长,鹰眸傲览万物,勾唇潇洒而笑,如释然轻愁,“听你一言,不觉豁然。原来‘襁褓神童、南星异世’之传并非虚言。”言罢见安城面无异色,复言:“方才你问我是何人,现在我便告诉你。白朗,曾字配天,北燕浮萍浪客,身无所系,今居江南衢庆换刀山庄,你可曾听说?”
“未曾。”安城答,讶然见之色变,遂蹙眉相问:“为何我该识你?”
“佑熙四年初识,解剑相赠;五年之逢,对酒长醉;六年离别,一经数年;藤花相付,恍惚十数载,朗亦老矣。”刀客慨然幽叹,面色复杂,俄见安城凝思,便朗朗长笑,“佑熙十年冬,锦都方出生,如今你竟也这般大了。然而,——经年之后,生死别离已然成为往事,何者可追?何可复耶?朗生也无羁,性自随意,不计得失,只是盼着那‘有朝一日’,到头来却只是镜花水月、明月芦花!”
“死者已矣,生者虽当铭刻于心,断然不必自扰。”安城拧眉,复欲离去,见白朗闭目自叹自笑,竟拔不动脚般,只立与原地。
“然,是仇必报,是债必索。”那人倏然睁眼,俯瞰安城,神色莫名,竟不知是惊是怨、是怒是忧,只沉思片刻方悠悠笑道,“母债子还,亦无不可。”
安城一惊,见之神色诡谲难测,转身便离去,心道:此身方三岁而已。那人见安城落荒而逃,遂失声笑道:“你大可放心,今日之事止与此地。只是,你要记清楚,在下白朗,十五年后回来索债。花安城。”风过息声,云卷峦石,须臾万寂,只余孤刀伴影,发乱遮眼,隐没夜中。许多年后,照见穀弘往事,忆及此时之境,安城总要忍不住长叹:若是恁时稍留片刻,若是知闻白朗之诺,若是,——是否便不会有多年后那遗留在鲁阴的憾恨?然,多年之前,人世苍茫,是非之间渺渺众生又该如何辨知真假执妄?总归是造化弄人罢。月山之巅,玄衣缠墨发凌乱纷飞,对暮作别,终了无踪迹。欲离,忽对长空而叹:“何时起,公子亦畏首畏尾耶?”言毕,回首见一白衣公子自林中出,若下皎月,身披清辉,戴星寒来,便朗声谑笑:“会稽峰一别两年,公子从不沐浴更衣么?”
公子面色自若,似风轻云淡,不答反问:“既不计输赢,何必来此?”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白朗豁然朗笑,对长空万里,竟带了几分颤音,“朗欲为卿执事,奉上千古江山,却忘了自古江山埋红骨,从来都无神仙之眷,更何况此乱世!是以,朗输了,惨败,一塌涂地,再无转圜。所谓‘往事千古东风去,梅子熟时栀子香’,不过自欺欺人;所谓‘对酒当歌,共美人饮’,不过痴望。人已去,奈何、奈何!”
天穹间,层峦耸翠入墨,岫烟出谷遮云,有玄衣刀客与白衣公子并肩而立,若旧时会稽之会,一黑一白,长谈之后,静寂如纹,潋滟长默,俯瞰中原江山万里。而此时寺内,安城一入西厢之所便见院内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夜色悄然,众皆默然,独重落怀抱女婴坐于阶前椅上,目色幽幽,直望院口而来。安城未尝遇过此情此景,见重落面色阴沉,而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心知不妙,便忐忑立于原地,举足无措。“我——”安城正欲开口,却不料一声威吓传来,登时唬了一跳,只听花重落叱道:“还不过来!”安城微讶,见重落面色不豫,苍白疲惫,便诺诺而往。花重落将怀中女婴交给青夏,又将安城抱起,反置于腿上,皱眉凄凄喝道:“平日宠你太甚,只知乱跑,时至今日都不知悔改!叫你还敢乱跑!”不待言毕,重重的巴掌便突然袭在臀部,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下重过一下,疼得安城呲牙咧嘴。然,众皆不敢劝,安城亦咬牙不语。夜色微沉,重云闹着奔入院内,一面嚷着寻卿岚、公子聆二人,一面夺下安城,好一阵闹腾,方被止住。又一阵发落去后,众人皆被遣散,只余花重落父女三人及青夏、素秋。时青夏为安城涂药,重落踱步屏外,叹息数声而去,不提。只青夏见安城分明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言不语,便劝道:“若是疼得狠了,便吱个声罢!”安城如若未闻,仍自咬牙忍痛,忽扭头瞥见女婴娇憨睡颜,不由痴了,片刻方恍若自语般低叹道:“素日顽闹时,我便担忧娘亲得了她之后便不再恁般宠我、包容我。我忐忑不安,以为这一世恍然似梦,不过是虚妄一场,过后了无痕迹,便如那一世,一样。然而,呵呵呵……”安城顾自凝睇那女婴呆笑,而青夏素秋微惊,见安城症似疯魇,不知其意为何,皆怔于原地。
是夜,安城魇,见卿岚依梨花而立,笑靥如花,却咫尺天涯不可亲近,乃急得满头大汗。青夏见之,只得一手将其抱起,轻抚其背,一手为其拭汗,叹息:“总这般梦魇,何时方能好。”叹罢,忽见安城于睡梦里蹙眉挥臂,又大喝一声:“我偏不!”便心道:竟不知梦见什么。此时,容菱闻声入,见状亦叹:“自那日来,爷和三位公子如此,四小姐亦如此,这该如何是好呢?”青夏摇头,与容菱相视无语。原来自那夜卿岚产难之后,诸事皆易,府中辞者愈多,除却不谙世事的重云、舞舟等外,余者皆惶惑不安,不由地显出些死气沉沉的端倪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息。
时花锦都在外,立于石上,见纱窗内灯火明亮,久久不熄,乃扭头对旁边一人道:“时候已至,该启程了。”
“你心内不舍。”残月映下,那人面色沉寂,微凉如水。
“是。”花锦都微叹,继而笑道,“三叔总能洞悉人心,你说的不错,我不舍,亦不甘。‘安城一见倾心故,从此香魂系花郎。何不取其思怀意,美人一舞惊龙舟。’——娘临终之言犹且在耳,声声撼动,方知我素日之念只不过幼儿狭隘罢。淮岸,锦都、明月、安城、舞舟,我五个原本应是这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孩提,却——”轻风拂过,声戛然止,少年目色幽幽,在仲夏夜里愈益晦暗不明,他只遥遥望着那茜窗里烛影,心里百感交集。不片刻,有人影忽至,低喟二人:“爷和大公子都候着了。”二人闻言,皆不语。俄顷,锦都随之离去,独留一抹白影立于石前海棠下,不知何思,只叹息一声,亦随之而去。院内夜浓,空无一人,不知何时,忽有人自廊外出,至石旁久立,又披风露而去,如雾朦胧,佩罗兰芳气,氤苍空之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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