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今安

　　在水凌观的日子平淡冷清，除了碧络整日陪着我，观中的其她女子都已心止如水，与我们并不亲近。哥哥偶尔会来看我，如今的他虽暂时不上战场，可我依然无法常常见到他。

　　水凌观的女冠待我们很好，我想她们必是受了哥哥的委托。毕竟这个荆国的将军，在外威望极高。

　　可惜，我生来就不是个喜爱清闲的主。于是，在水凌观住了一个月后，我决定不再白吃白住，而是要求观主安排我做一些差事，一来抵去多日打扰之累，二来也是想借此能让自己有所寄托，不用再庸庸度日。

　　水凌观的观主是个脾气极好的女冠，她在豆蔻年华认识的男人狠心抛弃自己之后，便拢发为道，从此寡淡生活。她听了我的提议，只是稍稍思考一番，便温和笑道：“陆姑娘既然不介意，那就劳烦你这几日同佩清在夜华山采摘药草吧？”

　　佩清是道观里年纪最小的女冠，比我还小两岁。因为自小聪颖非凡，才华过人，父母终究觉得女子这般慧洁，以后必会吃苦。于是，在她年纪尚轻时，就被送上山来做女冠。

　　她虽然仅仅十四岁，但却过早地失却了女孩年少时的烂漫童真，只留下冷淡的眉眼和孤僻的性子。

　　一大清早，我便整装待发，满面春风地守在佩清房门前。

　　佩清从房间出来，看见我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淡淡道：“姑娘先别高兴，采摘药草并非姑娘想的那么容易。”

　　我笑道：“那还请佩清妹妹多多指教！”

　　她斜睨了我一眼，嘴角象征性地挑了一下，随即如同一阵清风，倏忽飘远。

　　我忙跟随其后，肩上挎着一个盛药草的竹筐。

　　微风拂拂，青草新新。春意浓厚的夜华山，百花已有破苞争艳之势。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春天，终是一个喜人的季节。

　　佩清走在我前面，一身素色道袍衬着单薄的身影，徒生萧瑟之感。我心中一动，快步追上去，笑道：“佩清妹妹走那么快做什么？”

　　佩清目视前方，冷然道：“夜华山大，如果不快些采摘，只怕到晚上就回不来了。”

　　我继续笑呵呵道：“可是，你走这么快，万一沿途把什么珍贵药草给错过了，那怎么办？”

　　她依旧没有放慢脚步，似笑非笑道：“那你好好找找吧，不过奉劝姑娘一句，这里草药不多，毒蛇倒是四处流窜的可怕。”

　　我一听，心生怯意，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下周围，忙不迭地跟在佩清身边，不发一言。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一个篱笆栅栏围成的苗圃。苗圃里整齐种植着各种花花草草，佩清停下脚步，淡淡道：“就这里。”

　　我朝里面瞅了一眼，不可置信道：“就这？”

　　佩清投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冷道：“难道你以为我们漫山遍野跟无头苍蝇到处找，就是采摘药草了？”

　　“原来这么容易。”我遗憾地嘟囔了一句。还以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原来就是步行到这个早已种植好各种药草的苗圃中，蹲下身往篮子里放。

　　佩清走进苗圃，已经蹲下身开始采摘。她微微一笑，“有些事你以为有多么厉害，多么了不起，其实，也不过是这么简单。”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佩清的笑颜，心中唏嘘万分。那是多么纯美的笑容和面貌，可是终日却笼罩着愁绪，灰灰暗暗。如今只见她微微展眉，就已美到如此，若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怕是要惊动荆国上下了吧？

　　不过，我无奈一笑，若真是如此，也许她的下半生也注定会漂泊无定。这是红颜女子的劫数，也是惊为天人的红颜的定数。逃不掉，躲不开。

　　“还不过来摘？“佩清的笑容转瞬即逝，皱着眉头低叱道。

　　我掀起衣袖，灵巧一翻，便从小门跳了进去。佩清惊讶道：“你好端端的不走进来，怎么翻进来？”

　　我“嘿嘿“一笑道：“要不是这栅栏扎人，我就从这上面翻进去了，这叫锻炼身体”

　　佩清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半晌淡淡一笑，摇头道：“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还干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事。”

　　我蹲在她身旁，偏过头笑道：“佩清妹妹如果不做女冠，想做什么？”

　　她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缓缓道：“医者，我想当一名大夫。”

　　我低头采摘药草，随口道：“为何要把自己的大好年华留在这小小的水凌观中呢？你难道不想离开，看看外面的美丽风光？”

　　佩清采摘药草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许久，才低声道：“这也许就是我的命。”

　　小小的年纪，却忽然说出如此老成的话语。我心中一紧，有些难过。彼此都是女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途。我的童年虽然黑暗，但终究还是逃脱了出来，可是，佩清却永远都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道观中，因为她聪慧过人，因为她美貌逼人，就要被无情的推进这个寡淡到冷漠的道观中。

　　我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佩清依旧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周遭的空气都似已凝结。

　　采摘完药草，我和佩清回到了水凌观。夜微微垂黑，水凌观的门口站着几个身穿铠甲的男子，几匹骏马被牵在一旁。

　　是哥哥来看我了？我匆忙跑进水凌观，四处张望着哥哥的踪影。突然，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子一轻，人就已被抱了起来。

　　我瞪大双眼，直到看清眼前这张眼含笑意的面容，才惊喜喊道：“哥哥！”

　　哥哥放下我，摇摇头道：“还那么轻。”

　　这时，佩清走进来，看到哥哥，较为恭敬道：“陆将军。”哥哥点点头，礼貌回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们了。”

　　佩清看了我一眼，淡淡道：“陆将军客气了。”接着，又飘飘远去，不留痕迹。

　　哥哥笑道：“也难为你了，同她们这些女冠打交道。一定闷死了吧？”

　　我撒娇般搂住哥哥的胳膊，“那哥哥就快些把我接回家吧？”

　　哥哥耐心道：“再等等。如今战事正紧，府上实在冗杂不堪。你不是还有碧络吗？”

　　我甩开他的手臂，烦躁道：“老让我等等等，再乱也是我家啊，你能住为什么我不能住？你要想送我走，就早说，我不会拖累你的，何必找这些理由搪塞我？”

　　“安安！”哥哥皱起眉，语气严厉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咬紧嘴唇，不禁有些抬高音量道：“八年来我根本就见不了你几面，现在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下来，你回来了，我以为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了。可谁知，你还是把我送到别的地方，我还是见不到你！你总说为我好，可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暗骂自己不争气，抬起手用衣袖胡乱的擦着脸，谁知眼泪好像开了闸，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捧住我的脸，哥哥凑近我，认真地瞅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眼睛，良久忽然笑道：“多大了还哭鼻子，真丢人！”

　　我退后两步，倔道：“我愿意！”

　　哥哥叹口气，抬手为我擦去泪痕，柔声道：“好了，哥哥错了。等哥哥这次回来就把你接回家。”

　　“回来？”我一惊，脱口问道，“哥哥要去哪里？”

　　哥哥面色忽转凝重，他沉声道：“去随州。”

　　看着哥哥沉重的脸色，我有些害怕，心中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西戎和荆国又将开战。时隔八年，我不知如今的胜算还有多大，但是，我知道，荆王想要的，是整个西戎。

　　这场战争必定比八年前更加惨重。荆王终于无法再同西戎妥协下去了，他要将整个西戎国全部吞并。如此这般，哥哥将会面临的，是更大更难的挑战。

　　荆国此次同姻亲之国——纪国联手，旨在务必铲除西戎国，将西戎所有领土尽纳入荆国版图，同时，为报答纪国，荆国将会把西戎四国赠予纪国。

　　我下意识地扯住哥哥的衣袖，额上已冒出滴滴汗珠。哥哥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反握住我的手，很紧很紧。

　　他俯身安慰道：“你放心，哥哥绝对不会让西戎打进来的。你在这里会很安全，我保证。”

　　我抬眼看着哥哥，缓缓道：“如果，我又被……”

　　哥哥随即打断我的话，轻轻拥住我，低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我的心里一下就安定了。也许，我一直等的，也不过是哥哥的一句话。不管他对我说这句话是把我当做他的妹妹，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我都已经很满足了。我暗下决心，这一生这一世，我都绝对不会离开哥哥。

　　忽然，门外传来低低的声音，我听出来，是孟泽。他道：“将军，夜已将黑，事不宜迟，咱们得速速启程了。”

　　哥哥应了一声，缓缓松开双臂，故作轻松道：“哥哥走了，你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呆着，不要乱走。哥哥打完仗，就会回来接你。”

　　打完仗要多久呢？这次应该也会很久吧？毕竟西戎是一个大族，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攻克，更何况他们要的，是整个西戎领土。

　　就在哥哥转身之际，我猛然拉住哥哥的胳膊，再次确定道：“哥哥，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哥哥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点点头。我看着哥哥坚定的目光，这才缓缓地松开手。哥哥，我不求你驰骋沙场，号令千军，只求你能安然归来，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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