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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现在再也没人能揪住我的长头发拖地上撕扯出几十米远了。
从酒吧出来,警车已经杳然无踪了。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一辆黑色的私家车从右侧徐徐滑至脚边,我定睛一看,悲从中来,果然是陆意的幽灵车。
此车锈迹斑斑,车窗缺了一茬玻璃不说,前保险杠在车灯的闪耀下还有些轻轻的摇曳着,龙钟似老翁啊似老翁!
偏生陆意还从驾驶座探出脑袋,很豪气的一甩头道∶“上来吧,为师我亲自保驾护航!”
此车怎么还不暴毙,吾,甚想念警车。
走近后我才看见,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女人,长发及肩,生得端雅面庞,明妍五官的气质美女。她侧脸,落落大方的朝我露出笑涡,我晃晃手,“师母好。”她笑得更甜了。
陆意的女朋友唐青青是个电视剧演员,经常在一些欲红又止、白里不红的都市剧中饰演月嫂、专柜服务员、某女主的乡下远亲,必要时也客串伤亡人员。
陆意十分疼爱这个女朋友,基本上是千依百顺,记得上次剧组里急需一张亡者灵柩前的相片,后来我们在那部影视剧中看到陆意的黑白照被花团簇拥着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虽然有着俏丽的脸蛋,但唐青青不温不火的演绎事业始终如嗝屁了的心电图一样平稳无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我眼角余光才瞄到,后座里有一只修长手臂搭在车窗,香槟色的优质衬衫,一颗银色的纽扣端正的系在齐整窄袖上。
那人背脊倚靠在暗处,漆黑的眼睛在夜色里有些深郁。
我扯下嘴角,低声道∶“Mr.金。”
他未说话,只点头示意我上车。
果然朱雅洛半架着不省人事的二赖就紧跟着奔了过来。我道∶“朱雅洛你掺着二赖打道回府吧,你看这车厢实在坐不下了。”
朱雅洛狠杀我一记眼光,万般不情愿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二赖扔进后备厢里!”
说罢竟以迅雷不及快驴之势熟练的揭开后备厢,飞快把二赖往里塞。
我看出朱雅洛这是具有挑战性的想要超越我刚才甩酒瓶子时超凡脱俗的光速。
但我那是危难时刻的本能突击,这两者是没有可比性的。
我将目光眯紧成一线,眼神在无声的劝谏∶“幽灵车,这可是幽灵车啊!善哉,上了车就不是在人间了!”
朱雅洛一横脸,用意志坚定的目光无声回示∶“美色当前,生亦何忧,死亦何惧!”
我痛惜的摇摇头,用且惊且叹的目光与她交接∶“重色轻友啊,一看见金森,你都不把二赖当人看了。”
朱雅洛转出茫然神思的脸色∶“我啥时候把他当人看过?……”
她关后备厢盖的时候有些费力,我上前“咔擦”一声狠狠帮她阖上了。
幽灵车将要启动起来,为表思哀,我趁意识还清醒急忙在心中掩泪感泣∶“二赖,你朱婶对不起你。你王婶对不起你。”
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幽灵车如期颠簸起来。比行驶在坎坷的山间弯路还过分的是,即使一颗碎小石块也能硌动车胎,让我的头顶一次次撞击到车内顶。我眼前一颤一颤的,只觉一侧红绿灯影一抹一抹,好像鬼影憧憧。上一次我紧闭着眼,幻想自己是穿驶在乡间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心中不免宽慰。这一次,我只能幻想自己是超级玛丽,一次次顶着蘑菇盖闯关,才不致神魂脱壳。
这时陆意转头对我笑道∶“丫蛋儿今天你可要感谢金森,要不是他给某位老前辈打了一通电话,我还不知要费多少口舌呢!”
我不知陆意这伙是几时恰巧经过这里撞见这出闹剧,但我友情客串绝对令他们费解。此时金森就坐在我右侧,与朱雅洛的格局是BAB,实在无法与她心神交汇。想起今天在课堂上的挑衅,我有些赧颜,此时答谢实属难以启齿。
没及我张口,金森已淡淡道∶“举手之劳。”
我垂下眼皮,心想这是不用谢了。
车窗外闪过一对男女的撕扯,女人扯着粗嗓子喊道∶“你们男人都是屎!”
她的尾声如天外回音般瞬间被车窗的震动撕裂了。
唐青青捏了陆易大腿一把,有些抓字眼的笑道∶“听见没有?你们男人。”
陆意严肃的转头向她敬了个礼,又反问道∶“那你们女人是什么?”
唐青青没回答,倒是朱雅洛脱口而出∶“苍蝇啊。专爱吃屎嘛。”
车厢内顿了一瞬,全体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呵呵呵笑着,心想朱雅洛真有你的,为了泡金森,奴颜媚骨这个施展,连女性同胞尊严也不惜扼杀。
陆意笑够了,回头甩出一句∶“现在看到这些孩子,总会让我想起我们那时候,”我透过后车镜,看到他目光微动,“多么的像,又多么不像。”
他说我们。我狐疑的用眼角余光打量金森一眼。
金森淡然而笑∶“年轻就应该剑拔弩张,”他眼波一动,“但青春早晚要还剑入鞘的。”
此时陆意朝前伸着脑袋,把着方向盘游目四顾。我一见眼前正是个三岔口,顿时寒意丛生。果然幽灵车像拖拉机一样跌跌撞撞的,甩得我们身体左右摇摆,眼见我的光头要猛磕上左侧玻璃了,这时一只手掌飞快的垫在了我耳边。
金森的手背修长宽厚,指节骨有些硬,但好在比缺掉一茬的挡风玻璃绵软许多。
他的手臂抵在我脑后,袖口的银色纽扣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划过,我有些不知所措。
此际我只能改变思维,幻想自己坐在卡丁车里了。坐上幽灵车的代价,就是要你大脑无际变幻的遐想,才能忘却肉身的惨痛。
陆意十分抱歉道∶“哈,许多年不去局子,我也记不清路线了!只能左拐右绕的碰运气了!”
碰运气,你以为我去揭奖啊!老天保佑小黄毛别在中途意外挂掉了,不然我就是赴刑场了。
这时金森很意外的提到了罗亦嘉∶“我听说这位美术系的翘楚,很擅长素描写生,在省里拿过几个艺术奖?”
陆意顿时来了兴致,忽然想起似的道∶“说起罗亦嘉,还有一件棘手事呢。有位法国商人想出高价钱买他的一幅油画,一位朋友恳托我在中间搭搭线呢。”他摇了摇头,惋惜遗憾道∶“有些困难,总所周知罗亦嘉的画是从来不卖的。”
金森点点头,轻声一叹∶“曲高和寡,自然傲气。”他交叉手指搭在脑后,淡淡侧颜映着霓虹光影,“听闻他写生画里人物万千风情,却唯独个个都没有面容描绘?真是另类到别致。”
用美术系教授的话说,罗亦嘉的画,凝练着神乎其神的手法,真乃旷世秀群,活色生香。这倒是真的,能入他画中的model,个个姿颜如月,品貌周正,可唯独都没有脸。
她们碎落的刘海,飞扬的发梢下,从来都是空白一片,隐隐的只现一个轮廓。
罗亦嘉从来不画女人的脸。
这时陆意眸光流动,转目笑了一瞬。他悠悠道∶“未必,我就曾见他画过一张女人的脸。”
“哦”大家都为之惊奇,朱雅洛最是兴奋道∶“快说快说,画的是谁呀?让大伙也劲爆一下。”
结果陆意三缄其口了,他抿着嘴角,衔一丝淡淡笑意,在车镜里看去,深长不露的眉目里满是讳莫如深的意味。
也许是颤动的灯光有些散乱,因为在那一刻,我好像心生错觉,竟然察觉后视镜里陆意的目光仿佛隐隐的凝视了我一瞬。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局子,单独被一个表情石雕般的警员隔离在一间单室录了口供。他笔势飞举,好像厌倦了耳边陈腔滥调,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就问我为什么打人。我说我没有打人,我是在他卫。我从来都不会打人,从小到大只会被打。
他撩了我一眼,我接着道∶“我是一个善念一生,百恶不起的人。”
不知他是否听懂,只见他木着的面孔扯了一下。我亦恍惚,自己从最佳目击者变成旁证人再沦为被告人,一场莫名其妙的缠斗,其实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无非是一个气球引发的血案,珍爱生命,远离神魂脱壳。
他一定觉得无聊至极,我看他在笔记上抹了几笔,什么团结啦,关怀啦,令人不知所云的恻然。
由于交流障碍,我干脆被这位警员冷落一边,看他半搭着眼皮镇定的杜撰笔记,三分武侠七分都市青春幻想言情。
直觉告诉我小黄毛没挂,估计正抱头屈蹲在某个墙角既悲愤又血泪的念叨我列祖列宗。
我被遣出单室,陆易正在与外面的警员说笑。我深呼出一口气,不经意瞥到了一窗之隔的李颖菡。
她微仰着面庞,意味不明的睨着面前的制服警员。我认出是小商贩在街边拽住的那个年轻巡警。
李颖菡微微挑唇,松开抱臂的双手,手指拂上他端庄的肩章,语声柔和的说∶“小时我的愿望是当一名英姿笔挺的警员,像你这样装容体面,威风傲骨。像你这样高大强壮又英俊的警官,运用你的资质权利与职责,每个人都将是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
李颖菡的指尖在他风纪扣上来来回回的划过,声音扬高了些∶“而我们弱小无能,面对危难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为什么你们连社会治安都维护不了,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李颖菡用挑衅的目光横了他一眼,转身甩开了门,有些趾高气昂的走了出来。
年轻的巡警低着头,又面红耳赤的接受危坐一旁,大概上司人物的一番训斥。
我目送李颖菡在众星拱月的围绕下,被几名西装男人送走。
警局大楼外停着一辆丰田红杉,是辆纯进口的越野车。车牌照颇为眼熟,好像在那个电视新闻出现过。
身旁隐隐起了沸语,几个字眼飘过耳际,仿佛是——本市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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