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女郎

　　时光匆匆，如冬季之风。
　　坐在温暖办公室的于嘉宇突然觉得眼睛很酸，很酸。屏幕里的设计图纸突然有些层叠。
　　摘下眼镜，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揉着，抚摸着，他能感觉到那跳动就在自己的手心，但怎么揉都无法抹去这劳累。
　　玻璃墙壁外，是那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听或不听，她就在那里，不大不小，好生烦躁。
　　这是一种挑衅，绝对是。于嘉宇这么想着，不由得仔细聆听。
　　“但是，于太太，我觉得我一个人去打听，确实有点难。你认不认识于嘉宇的朋友，或许能从他们身上套点东西。”
　　太阳穴又是一跳，于嘉宇的眉头又开始皱起。
　　“太嚣张了。”他有些愠怒地捶着桌子，声音在房间里旋转两周半，是真正的立体声，而且毫无溢出，就像杂技演员表演节目，洒出去的牛奶不多不少盛在碗里，恰到好处。
　　一群神经病！于嘉宇拿起一份文件，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但在离开办公室的那瞬间，他又回复到那文质彬彬、认真严肃的样子，这变化只让他平静了三秒，他更加生气了。
　　“刘嘉，电话还没打完么？你把这个文件去复印10份。”
　　“哦于先生，马上就好。嗯，那么就再见了，别忘了约好的时间哦。”
　　年轻女孩有些急促地起身离开，于嘉宇望着那背影，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
　　“以后不要在上班时间和于阿姨打电话。”
　　女孩的身体一颤，轻不可闻地“嗯”，随即又恢复了秩序。
　　秩序，他的生活充满了秩序。他有个不错的家庭，父亲虽然过世，但有一个继母和一个弟弟，自己已经成年，母亲把弟弟的教育作为头等大事，他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他为拥有这样一个美好家庭感到欣慰。
　　应该是这样的。
　　于嘉宇不停用这种说辞麻痹自己，但在大脑的另一端，却是另一种风景。
　　继母对他并不好。弟弟已经大学毕业，现在继母就盯着自己早点结婚，分家。奇怪的是，只有如此狭窄眼界的人的眼睛并不小，继母拥有一双真正的媚眼，当年父亲便是被这双眼睛勾了去，还天真地以为这双眼睛是因爱慕自己而来。男人都爱现，女人会受骗，有人发觉自己受骗的时候，已经不巧和骗子做了夫妻。这双眼睛里装的永远是钱、钱、钱，想到这里于嘉宇冷哼一声，如果那双眼睛变作钻石该多好，她高兴得估计都会忍住痛去挖出来。
　　于嘉宇冷眼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就是可笑的继母派来的可笑的人盯着自己可笑的婚姻。果然蠢的人连请的人也是愚的，真是物以类聚。
　　“于先生，资料要装在文件夹里还是直接用？”
　　于嘉宇心里轻轻一笑，真荒唐，刚才居然也会在她面前失神。
　　“不要放在文件夹里，直接给小李。”
　　不管心里如何想，他面上永远是平静的。抬头，看到办公室的显眼位置挂着“区优秀青年”的锦旗，于嘉宇满足地微笑。

　　“你天天送那女孩回学校，怎么，一路上没什么感情交流么？”
　　男子带着三分吃醋，戏谑于嘉宇。
　　“秦文！”
　　于嘉宇一声叹息，饮着手中的茶，静静看着阳台上的枯萎的花园。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倒是觉得那个女孩很可爱啊。”叫秦文的男子侍弄着盆栽，“这么贸然地就答应你母亲来调查你，真需要不少的勇气，有勇气的女孩子才可爱啊。”
　　“不是可爱。”于嘉宇放下茶，深深呼出一口气，“是可笑。”
　　“那是你没有仔细观察人家。你看，就像这盆梅，在春夏不过只是陪嫁的绿枝，到了冬天才知道它有一种勇气的美。”
　　“我知道你是想隐瞒你和陈思思，还有我。”秦文放好梅花，“不要把小姑娘吓坏了。倒是……容易抓住把柄。”
　　“秦文……”面上还是平静的，但心下是一阵感动。
　　于嘉宇躺在床上，入眠时分了，还是睡不着。
　　如果现在刘嘉看到我是这种样子，一定会很吃惊吧？
　　自嘲地一笑，想起秦文跟他说的话，心下一阵涌动。刘嘉对他会是什么想法？
　　他这位上司在她心里一定是个严肃的小老头吧。在公司里、在场面上、在私下里，对她皆不甚亲切，甚至在她面前还表现出对女朋友的冷淡，如果她好好想想，就会发觉他对自己的母亲也不好，尽管是继母——不然怎么会委托外人来查他？
　　可是你叫我怎么对一个女人热情？还有他可笑的继母。若是刘嘉深究下去，就会发觉在卷入的是一个无聊的局面吧。
　　深究？她会深究吗？真是异想天开了。不过是一群为了钱的女学生罢了，哪会理睬这档子事？倒是陈思思这女人，这桩事情会跟她没关系么？
　　“怎么还没睡？”秦文的声音打断了于嘉宇的思考。
　　“没事，我觉得我最好回去。”
　　“啊，哦。”
　　秦文翻了个身，背对着于嘉宇。
　　他居然没有问为什么？于嘉宇有些诧异，不，也该如此了，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半夜回去，他也许习惯了。
　　“秦文。”
　　“……嗯？”
　　“或许，我应该跟刘嘉说清楚，还有我妈。”
　　“我困了。”
　　“或者先跟陈思思说。”
　　“不要异想天开了。”
　　“可能她有办法。”
　　“你疯了？”
　　秦文失控地扬起头。于嘉宇看着秦文的侧面，有些恍惚。
　　“我走了，你好好睡。”
　　面上还是平静的，无论心底有多么失望。

　　工作开始增多，他和刘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越长，甚至于，他还专门留一些时间跟刘嘉。而她就是不开口，好像忘却了她的使命。
　　很奇怪。没有人给他压力，但他就是觉得无处遁形。
　　“快到年关了，今年准备怎么跟陈思思交代？”
　　秦文把玩着正开得艳的不知名的花。于嘉宇只是泡了一杯茶。
　　“这是什么花？”
　　“茶梅。”
　　无话可说了。
　　以前两人就算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而现在分明就是压抑的气氛。
　　于嘉宇觉得有些困顿，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觉得原来茶的味道是这么苦涩的。
　　“我走了。”
　　这次他连挽留的话也没有说，那也没什么意思久留了吧，于嘉宇这么想着，还是回了头。
　　入眼，一朵茶梅，开得冷红。

　　上海的高速路真是堵得难受，而电台里的主播们是甜得发腻，人们常说便秘者应该多吃蜂蜜，甜得发腻但能疏堵，如果按照这条理论，上海的规划真是上下配套一应俱全，高明得很。
　　于嘉宇胡思乱想着。
　　想到陈思思，想到秦文，于嘉宇嘴角无奈地扯了扯。当初为了和局里面搞好关系，一个人默默地就去相亲，结识了陈思思，于嘉宇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是不会讨女人欢心，于是幼稚地跟电影男主角们学习，学乖学傻，于嘉宇厌恶自己装出的那副献媚的样子，但就是这个模样，居然把陈思思哄得个高高兴兴。
　　于嘉宇知道陈思思对自己的面貌有些不满意，她眼皮是单的。陈思思常说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朋友们说单眼皮是东方美人的标志，常赞她表情酷而性感，于嘉宇知道她话有所指，便是这不满意在她小时候便有了苗子。果然，有一次她跟于嘉宇聊到此事，他便按照之前计划好的脱口而出：“是了，我想你双眼皮更好看些。”
　　“听说日本的整容最自然。”陈思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
　　“正好，我有个朋友一年中七个月在日本，你若要去，我就联系她来接待你。”
　　于嘉宇不知道陈思思听到那话的感受如何，因为她那时眼皮还是单的，内心的丰富没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陆国没有海港，物产不易出口，内陆国没有领空，国家出了灾难，还要邻国来告诉。日本一游后，她的全身都出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特别是眼睛，眼神准确精密，开、闭、明、暗、尖锐、朦胧，表情也变得温柔可爱极了。陈思思对他温柔微笑，显然是满意极了，一切全是于嘉宇买的单，当然于嘉宇没有声张，这事情只有他们俩心里知道，从此她更爱他了——终于可以全然从她的眼中得知此事。听陈思思说她的闺蜜们常赞她真是女大十八变，二次发育得这么好，怎会给于嘉宇这挫男做女朋友，哈哈哈。于嘉宇看着陈思思笑嘻嘻的样子，眨眨眼道：“你本来就好看，不过我喜欢的是你的心。”
　　听说陈思思父亲过几个月就要升了，于嘉宇获得些许安慰。高速路除了清钞车，一切还是堵着，但于嘉宇的心里，前面已是一马平川。
　　“还没睡么？”
　　“嗯，在看电影呢。”
　　“你在K公寓？”于嘉宇深深吐了口气，陈思思觉得天天在家开party不妥，便在离家不远处租了间小公寓。
　　“是啊。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啊？”
　　“今晚饭局，有点晚了不太想回家，那个，我现在过来可以么？”
　　“哦，你来吧。”
　　收线，于嘉宇望着副驾驶座上的纸袋，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决定。
　　家里终究靠不住，想起那个吸血鬼一样的继母，于嘉宇一阵摇头。陈父前途无量，又是管工程的，正好能帮自己。陈思思留过学，看上去精明，本以为搞不定，没想到花点小心思就能应付，不错。只是秦文……“我说你会不会开车啊。”刺耳的三字经让于嘉宇皱皱眉，前面一辆宾利车正在和一辆普桑车抢道，围观的人纷纷从车里伸出头来，饶有兴趣。
　　目光一冷，好像从那天晚上不像摊牌的摊牌后，已经一个礼拜没跟他联系了。之前以为自己会十分心痛，十分不舍，没想到摊牌后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居然还有夜宵。”于嘉宇看着陈思思为他布置的一切，小声嘟囔着。
　　“又是李总的饭局？”
　　“嗯，李总的朋友也在。”自己接过陈思思递来的水。
　　陈思思微微一笑，“没吃饱吧？喏，皮蛋瘦肉粥和杨记生煎，你最喜欢的。”
　　“谢谢。”
　　“最近公司很忙么？”
　　“还行吧。”
　　“我听我爸说，X项目招标会就在明年了，还有已经定下的Z项目。”
　　“嗯，今天的饭局就是谈这个事情。”
　　“竞争很激烈吧？”
　　“唔。”
　　于嘉宇知道陈思思父亲管的就是几个项目，打通枝节不过只是两三句话的事情，自己求李总求王总的，就是没在陈思思面前说过什么，他倒要看看，谁的功力更深。
　　陈思思托腮看着于嘉宇，慢慢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你不爱我了。”
　　“没有的事。”于嘉宇心中一动，只是继续喝粥，颜色平静。
　　“你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陈思思含着泪光满是浓浓的委屈，于嘉宇看得出神，心下认定日本一游后的她不仅获得外形上的改变，更是在脑袋里植入了研究奥斯卡金像奖的教授。
　　“你要拿项目，是多简单啊。”陈思思幽幽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实力不够。我爸很欣赏你，你跟他说一声不就行了么。跟求这个求那个的结果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就这么对我有信心？”于嘉宇目光灼灼，“我不过就是想证明一下我的实力，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歪门邪道。”
　　“我爸跟我说了，那个项目已经内定给你了。不过，你就是不爱我了。”陈思思道，“你连纸巾都不给我，你就是不爱我了！”
　　“那还哭，哭起来可不好看。”于嘉宇叹了口气，极合时宜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哭了就擦在我衣服上吧，我不介意。”
　　陈思思破涕为笑，“你的衣服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洗吧。”用纸巾拭拭眼角，风平浪静。
　　“没关系。”
　　“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呗。”
　　“真是麻烦。”
　　虽然这么说着，于嘉宇还是缓慢地脱下大衣。
　　“以后，我天天给你洗衣做饭。”陈思思的声音越说越轻，“以前我在美国做菜给朋友们吃，连房东都满意极了。”
　　“好。”于嘉宇顿了顿又道，“我只把衣服给跟我有未来的人。”
　　“嫁给我吧。”于嘉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办公室挂着的“优秀青年”，前缀会从“区”变为“市”、“国家”，是的，一定是的。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更重要的是，他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对，是他的孩子，名正言顺的。
　　梦想之门就要打开，远大前程就在眼前。
　　陈思思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自豪又羞怯地点点头。
　　于嘉宇激动地流下眼泪。
　　这一刻，他方才能够为自己流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