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铃木美绪自办公室补作业归来，神秘兮兮地拿手臂捅捅凉奈，“田中老头有话要吩咐你”。老头儿口碑差脾气也差，偏生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年级里，凉奈国文水准之优异人尽皆知，老头就自说自话把她当成了范本和楷模，尤其偏爱。可这样一个固执迂腐的老道学，大概偏爱比忽视更让人坐立不安吧。

　　凉奈眉头一抽，悲凉认命地朝办公室挪过去。

　　“句读确实难，可你也不至于这样吧！这么简单的一篇东西都断不来句，至少在标志词‘曰’后面要加个冒号引号，这是常识！”

　　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办公室门就能听见。凉奈摇摇头，田中老师这个刺儿头突兀地存在于一群正常教师当中，还真是辛苦他的同事了。

　　凉奈希望自己对语文的兴趣可不要被这老师浇灭了才好。

　　她低眉顺眼地推开办公室门，放轻脚步挪进去，希望老头子对她吝惜一点慈祥目光的洗礼。她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面生的男生正站在那老头儿跟前挨训，一双眸子冷冷地瞥着地面，嘴唇负气一般微微撅着。

　　老头儿看男生爱理不理的模样，火气更盛，话题直接从文言文断句这类课业问题，跳到了要尊敬师长虚心接受这类道德教育。凉奈默默翻个白眼，三年一代沟，这四五十年只怕已是丘壑纵横
　　了。

　　那少年愈发不耐，指甲烦躁地划着手心，嘴唇却紧抿着，任由脾气火爆又倚老卖老的老头子唱独角戏。

　　“老师……？”水野凉奈弱弱出声以示存在感，她发誓自己不是不懂看眼色，而是这逼仄气氛真得把她弄疯。

　　“水野，你来啦。”老头变脸确实快，看见她顿时笑成了一朵波斯菊，但扭回脸去的刹那又变了回去，令凉奈瞠目结舌，“财前，看看人家，人家今年全市古文比赛又得了一等奖，同是我的门生，好好学学人家。”

　　“呃，呵呵，”凉奈一脑门黑线地傻笑敷衍着，她是不是又躺着中枪了。

　　老头来了劲，亲昵地拽着她胳膊，“丫头，你跟这小子说说，怎么学好古文的？”

　　尼玛又黑我，凉奈狠狠地想，眼里精光一闪，脸上依然挂着平时温和羞涩的笑容，“这个么……多做做题，多看看课外书，需要慢慢积累。”

　　她完全是在打太极，老头倒也没太为难她，拿着她的话又去教训那男生，凉奈瞟了眼男生的胸牌，居然是学弟，老头你坑了我们这一届还要坑下一届，辣手摧残了多少祖国的幼苗还不肯收手啊。

　　“那个……老师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个？”

　　凉奈简直想咬自己舌头，趁他忘了这一茬，她不但不溜号还凑上去给他黑，自己果然犯贱了。

　　老头这才如梦方醒，缓和了下神气，“过来过来，有个比赛要推荐你去……”

　　那个叫财前的孩子扭头瞧了一眼情势，倒是抓紧机会开溜了，凉奈心中泪流满面，自己不愧是舍己为人的楷模。

　　凉奈细细听着老头介绍，心慢慢平复下来，原来是暑假里举办地在P大的全国作文比赛，她作为全年级唯一的文科特长生被推荐参加。

　　要好好表现，老头叮嘱她，眼里全是暖洋洋沉甸甸的信任，凉奈忽然为之一震，其实，老头再有怎样不是，至少他珍重她的才华，相信她的能力，她又何苦对他怨声载道。

　　02

　　白石藏之介明白一个永恒的道理，人在其位则谋其政，对于庭球部出的事情，纵然当时他似乎可以挥挥衣袖潇洒走一回，终究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和教练修叔之所以如此这般惺惺相惜，正是因为两人都懂得掌握分寸，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大智若愚，该正经的时候绝没有半分犹疑。

　　但修叔的段数要比他高许多，三言两语一托付，语气异常轻缓和蔼，让他恨不得当场痛陈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不知不觉间，这申请社团经费的摊子就完全落在他头上。

　　姜还是老的辣，这十岁果然不是痴长的。白石事后诸葛亮地总结道。

　　白石先找到了高中部学生会的社团负责人——日暮瑶学姐，把他们面临无场地举行社团活动的水深火热处境告知了学姐。

　　日暮瑶姑娘此人的肖像画起来并不困难，眼睛细长，肤色偏深，脸部有那么几处带着不容忽视的棱角，照严苛标准看来算不得美貌，可配上活泼举止和洒脱谈吐，就成了人见人夸的级花。

　　白石自诩敢于犯二，但站在学姐面前，看着她低低的额角尖尖的下巴，那双精深墨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在他面皮上一溜，边侧耳凝神听他倾诉，边偷瞟姿态优美的右手上染得银亮亮的指甲的模样儿，他竟然难得期期艾艾了，某种特别强烈的异性意识突然像一股意料之外喷涌而出的油漆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青春期的男生自然不会像无知幼童，以为男女的个体差异是天生的楚河汉界，存在即是存在，没什么和繁衍生息的神圣分工挂钩的特殊含义，他们接受它就如同接受谜题无穷的浩瀚银河；但这种生理课教科书式的明白，却不一定能清晰地联系实际，身体被浸在俗世的柏油桶里，心灵依旧高踞山巅之上，这种奇怪的矛盾的确存在于现实和幻想的夹缝之间。一个男生可以一面措辞老成世俗，毫不顾忌年纪，一面怀着懵懂纯真的悸动和浮想，白石即同此理。

　　他第一次切实地从经验中获取了这一微妙感受——他在和一个女性说话，性别不是被极力涂改、可以略过不谈的潦草遗迹，而是鲠在喉咙中央的尴尬鱼刺。

　　日暮瑶好容易收住那漫不经心的随和态度，食指轻轻一扣下颌，报以同情的一笑：“那还真是个大麻烦。我虽然是社团负责人，一向只经手审核、社团展示一类事宜，经费这样的大问题，我可不敢擅自做主。恐怕你还得去找管学生会的中岛老师。”

　　白石眉心一耸，语气不由得急促些许，“可是学生会一向规定不能越级处理事务，咱们社团的经费，只有通过社团部负责人去申请，不然中岛老师是不会理睬的。”

　　日暮瑶目光严肃地瞅着白石，这神态赋予了她的口吻双倍的信服力，“大行不顾细谨。你这经费要是笔两三千日元的小款项，大概我和中岛老师交代一句，她也就开张条子让你去财务处支取钱了。重修部活室这样的巨额开支，你能不写份三千字申请，再亲自请校长加盖个公章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石自觉胸闷气短，可日暮瑶又确实在理，他无法迁怒她，除了把一腔郁闷泼到自己的失职之上，他还真不能如何。他尽力克制这憋屈之感，勉强堆起一点谦和的笑意，决定再做一次努力：“这事情搞成这样，说实话，直接找中岛老师免不了挨顿训。毕竟这事也归社团部管辖，如果学姐愿意先去和中岛老师通融两句，到底不至于把咱们网球部骂得狗血淋头。”

　　日暮瑶眨眨眼睛，那样子似乎在说“你们网球部的脏水别沾上我的裙摆”，却压抑住了不合宜的嘲笑，点点头，“我有空总会帮你们说合。不过，你还得去负荆请罪，这才是诚意。”

　　白石只好维持住微笑，“谢谢学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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