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情事

　　天灰灰的，连着地、地上的草也黯淡了，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一般，阿克西在这样的天气里，领着部落的五千人，不由心上有点发揪：一年前，贴木儿大帝东征明帝国，他带着自己部落的全部战力前往，两军交战前，大帝却突然死了！他和其部落共计十万人陷入明国的包围，永乐帝下了死令，要求九边战将将他们围杀，这半年来，十万大军化整为零，凭借地形灵活应变，甩开大部分追兵，又化零为整，杀出明帝国的最后重障，回归草原，已只剩下不到一万五千人了……
　　将军百战死，将士十年归，杀出重围之后，各个部落还有头领活着的就都回家，连头领都死了的，只得跟着阿克西，他们是最苦了，命没了，魂儿能回家去，家没了，有命又去那儿？
　　这样的天气真让阿克西不爽——是老天都不欢迎他了么？
　　“还有十里就到了二莲浩特，不过，那儿并不太平。”向导——喀喇泌家的下任家主——查干路道，“二莲浩特之后是戈壁，你们先去我的部落休息几天，再穿过它吧。”阿克西有些惊讶：“二莲浩特？最大的商城、奴隶之城。我们若是能在那里休息——”“已经永远不可能了”查干路摇了摇头，“十五年前，巴人造反，将城中的人全杀了，据城为王，我阿爸联合附近的部落杀了许多次，可是……”
　　阿克西听说过巴奴，相传，忽必烈破四川之时，答应了钓鱼城守将不伤百姓一人，心中郁闷无比，行军于武隆之时，见有一峡谷，鲜花满地，四季如春，其中生活着一种类人非人之物，上半身为普通人类男子，下半身常为蛇尾，虽可幻成腿，其岁能活一千六百年，不老，忽必烈大喜，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山鬼，不在百姓之数，于是下令将全族没为奴隶。送往蒙古总部，因取自巴地，是名为巴奴。
　　“那些东西！”阿克西还保留着蒙古人的四等人观念，以为汉人低下，何况连人都算不上的巴奴呢？
　　查干路的眼睛中却带着一丝迷茫：“那些东西……其实巴奴也可以算人的吧，相传巴神风后，是汉人远祖女娲的儿子，他觉得人总是有着烦忧，因为人会老会死，于是仿照自己的形态创造了巴人，赐予他们一千六百年的寿命，永远不会老去的容颜，但是人性中的那些闪光点却也因此无法发挥，风后伤心而死……”
　　“哼，多愁善感的汉人，想些有的没的，诶，你家姥远，不如我们今天就杀去二莲浩特，灭了那些巴奴，好好休息上几天再——”杀字刚刚出口，查干路神色一凛，道：“有人！”
　　前方灰扑扑的景色中，突然出现了一人一骑，其后是紧紧追着他的一队人马。“那是我阿爸的兵。”查干路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
　　“他们追着的那人，是巴奴！”
　　真的巴奴，披发右襟，·藏蓝长袍，脸庞清秀如六月的莲花，眼眸便如莲花下幽幽的潭水——清是清，却深得看不见底。
　　他的脸上写着坚毅，□□的马儿却已是精疲力竭，口中狂喷着粗气。
　　看到这追捕巴奴的境象，众人的心情又活跃了起来：狩猎，多么原始又激烈的情景？
　　也许是看到这一边蒙古人脸上的跃跃欲试，巴奴心有所感，回头冲着他们微微一笑，忽然向天长啸！
　　要认输了？几乎所有人这样想。
　　查干路瞬间色变，大叫道：“快跑，是雪崩！青甲快——”
　　强大的呼声仿佛是一条隐形飞起的苍龙，竟将不远处的雪山引得崩了！仿佛是万马奔下，大地都为之颤抖，巴奴脚尖一点，身子直直跃起，将将搽过翻起的雪浪。目瞪口呆的追兵瞬间被雪潮淹灭！
　　“不……”查干路失声道。阿克西面色沉重，上前一步，左手挥出，挡信查干路：“此人似与你家有仇，你到我身后！”
　　巴奴轻轻落回雪地，身姿轻盈不带一丝烟火气。他慢慢地跪下，摸着洁白的雪地，那是他坐骑葬身的地方。然后站起身目光静静地盯着前方。
　　“三青甲，随我出战！”阿克西低喝一声，随即想起他三人早已死在明国人手中了。苦笑一声，拨箭上前。
　　查干路知道自己不能动——他是喀喇泌的下一任家主，独子，咬着牙闭上眼睛。
　　巴奴脸上古井无波，只是向前走着，慢慢地走着，好像走路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阿克西的脸上已滚落一颗冷汗，他的目光已因为过分关注而放大：谁也不知道巴奴接下来会做什么？是引发一场地震还是再来一场雪崩。
　　忽然一切景色在他眼中发红，然后刺痛在眼球中漫开，他大叫一声：他已不能看到了！雪，是雪！雪反射出了光，刺了他的眼。原来这才是巴奴的招！
　　阿克西恨恨地道，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才恢复一些，他小心地睁开眼，巴奴已不见人影，长叹一口气，此人大概只是想利用雪地逃跑吧，幸好他对自己没有杀心。忽然下意识地冷汗一凛，他回头。
　　自己身边的查干路已经不见了！

　　第一场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喀喇泌的王府内，王爷的心情也如此雨帘笼罩的秋景一般。“王爷，请用茶……”高贵的王妃也放下了架子，将自己煮了半天的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语气比一个丫头还谦卑。
　　“哼，你生的好儿子，家为独子却私自外出从军！”王爷手一挥，茶水滚了王妃手，顿时红肿起来，他却连目光都不移开。
　　“老爷，不好不好了！”一个家丁连滚带爬闯进了，“少爷被抓了，被巴王百里霆宇抓走了！”
　　王爷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完了，我的儿子死定了……但，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杀我的儿子？”
　　王妃看着王爷陷入痛苦的表情，他，他是又想起了那段往事了么？一点心酸漫了上来。

　　二十年前，二边浩特还是商城，专卖奴隶的商城。
　　那一年，王爷才十岁，他爹，前任王爷有九个儿子，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事，外号叫九子王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外号——疯王。从前一个称号可以看出，王爷是分不到什么宠爱的，从后一个称号中可以看出，他不受虐待已是一种幸运。
　　那一年，九个儿子一溜在练着箭术，王爷不是最好的，他知道因此并不能吃到晚饭，心中有些焦急，汗水从头上漫了下来，划过他的鼻子，好像是要将自己淹灭了一样了……
　　霆宇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领入王府的，王府是疯王建立的，那一年，更像一个土坯。土坯，汗流浃背的人们，在这中间，来了一个白衣服的他。
　　就好像是一朵莲花开在了淤泥里，这莲花上又滚动着两颗露珠儿，那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好像是明月放出光来照亮天地。
　　“他是我新买的巴奴，名叫百里霆宇，你们以后谁能继承家主之位，他就会成为谁的奴隶。”疯王对着九子说道，稍长一点的儿子露出让王爷有些恶心又说不上来的话，同时，他觉得自己两腿之间的某个部分发着烫。
　　可是，他看了一下自己比大哥，二哥低一个头的儿子，心中的想法就好像被水冲灭的墨汁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低下头，不再看心中的那朵白莲花。之后父亲又说什么，他全无印象了。
　　回到土坯房之一，他象只狗一样累趴下了，想着今天没有拿到第一，饭是那么地少，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忽然，好像是月光向自己移了过来，他眼旁一亮，巴奴手上捧着糕点，坐在他身边。“虽然我只是一个奴隶，一出生就是奴隶，但我乃希望能证实自己的命运——我希望你是我的主人。”他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毛在白莲一般的脸庞上投下阴影，“张嘴。”
　　一点甘甜涌入口中。
　　巴奴十指如灵蝶翻飞，在王爷手上点来点去：“这是我爹教我的换骨之术，可助你。”好像有人在心中点起了一把火，王爷半立起身，森然道：“我也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你知道么，虽为嫡子，不是长子，也最终会被扫地出门！”巴奴看着他，忽然一笑：“就让我们一起来对抗天，对抗命吧！”
　　那是两位少年初见的时光，也是他俩生命中最炽热的承诺。
　　可惜，王爷结束回忆，苦笑，时光最终没有留在那一刻，而是将二人远远抛走，再回头时，曾经刻骨铭心的承诺已虚如一张白纸。

　　查干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一间昏暗的房里，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这里是……”
　　“是我们巴人总局的药房，喀喇泌塔不吉。”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查干路别过头，顿时一身冷汗。一条巨大无比的蛇正卧在他身旁。
　　他想叫又不能叫，他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天生的战士！
　　“呵呵，喀喇泌一族果然名不虚传。”又是那个人的声音。查干路又定睛一看，原来他半人半蛇，只是人身部分隐于黑暗之中。
　　“为何无故吓我？”
　　“并不是吓你，只是让你有个准备。”长蛇一挺，人身自黑暗中现出，这下查干路才是真正被吓到了：只见一张普通大小的脸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分布着几道疤痕，尤其是左眼，鼻梁那两道，一道将左眼生生扯成了诡异的形态，一道令整个鼻子塌陷下去。
　　“履霜。”一声低呵传来。
　　原来那位长袍巴人一直在别一个角落歇息着，此时方开口道：“他已无大碍了吧，我们先走吧，待会还得为我的爱骑招魂。”黑暗传来行礼的声音：“巴王无需自责，此次百骑来犯，你以一人一马以对，已是神勇之极。”
　　“履霜，马是不能用来衡量的，他，是我的朋友。”
　　我去，原来巴人也那么爱马，查干路顿时感动得，马上道：“你的友人没有死，只是在战斗。”
　　此话一出，黑暗的房间里似乎闪出两道电一般——巴王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有神。他静静地看着查干路，许久才道：“谢。”然后起身，和巴人一起出去了。
　　被夸奖了，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害羞的感觉，查干路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热。

　　“你为何要吓他？”走到外面，巴王幽幽问道。履霜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心疼。”身子一震，巴王苦笑：“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并不是因为是那个人的儿子才好的，也不是因为，是孩儿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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