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安宁客栈，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客栈，距离镇江尚有好几里的距离，在这种旺季，也已经人满为患。

　　日暮将息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淡黄衣物少女，敲开了店门。

　　“小二，我要一间房，最便宜那种的就行。”少女进门，抹掉头上的一把汗，显然是累极。

　　“姑娘，本店所有的房都满了，你看这……”

　　“可是……这附近没有其他客栈了啊，我……”少女蹙眉，思索了一番。“算了，我还是……”说着，便要出门。

　　“这位姑娘若不在意，可以与我同住一间。”声音自二楼传来，发出者是一个比那少女看上去年龄还轻的女子，虽然衣着已经很是简单，但从举手投足之间，还有那精致的眉眼，还是显露出对方定是一位名门闺秀，连小二都有些看呆过去。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丫头。

　　“哦，好啊，我不介意。”少女转身，虽然是如此平凡的面容，但笑容甜美丝毫不输给楼上小姐的天生丽质。

　　“小姐……这，不太好吧”说话的是小姐身边的丫头，“小依，出门在外总有难事，能帮一人便是一人，再说……”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打住。“姑娘上楼吧，左手第二间便是，我会叫小二打几桶热水过来的。”微笑，甚至还降下身施了个礼，完完全全一个大家闺秀的典范。却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简陋的客栈之内。

　　客栈内，雁迟泡在一桶子刚打好的热水里，脸上覆的假面也已经摘下，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已经打开，伴随了好几天挥之不去的酸痛终于渐渐舒展开去。

　　自从一个月前离开旋覆，她费了不少功夫打听消息，虽然因为没有经验而闹了不少笑话，但也打听到那帮金衣人原是蓬莱仙岛上的弟子，当今最强盛的修仙门派。而天渊剑的消息，只听说那是传说中的魔剑，其他的却是一点没有。雁迟估摸了一下，觉得天渊剑应当就在蓬莱岛内，至少会有关于天渊剑的消息。当下便决定前往蓬莱。

　　至于易容，那是旋覆宫中书籍所记载的，她修行了旋覆大半的武功，自然懂得，出门在外图个方便也就顺手，只是到了蓬莱岛她这简陋的易容术仍是行不通，到时候恐怕还要另想办法，普通弟子定然不会因为几年前的一面之缘便对自己印象深刻，可承影……

　　雁迟掬了一捧水，狠狠的往脸上扑去，提醒自己一定要清醒，要小心，千万不能被他发现。她并不恨他，毕竟他是修仙之人，又是蓬莱弟子，除魔卫道又是为了自己门派，雁迟怎么想都觉得无可厚非，可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破坏自己的计划。

　　“沉玉，我洗好了。”雁迟低头看看已经浑浊的一塌糊涂的水，忍住扶额的冲动，站起身来，却没有再将假面覆上，已然打算开始使用自己的真面目。

　　方才她与那位小姐已经互换过姓名，原来那个富家小姐竟是当今皇上身边石侍郎的女儿，闺名沉玉，此番前往镇江目的地亦是蓬莱，只是她一个千金大小姐硬是要修仙，着实让人觉得惊讶。

　　雁迟只说自己名叫霜叶，没有姓氏，是游历四方的侠女，听闻蓬莱盛名，亦想拜入门下修行。‘游历四方的侠女’这个称呼，她觉得不错。

　　“我倒觉得，姑娘在外游历的时间一定不久。”沉玉正捧着一碗新泡的碧螺春，缭绕的烟雾将她的脸弄得如烟如幻。

　　雁迟默，难道说自己真的看上去那么稚嫩，连一个刚出门不久的千金大小姐，都这么觉得……

　　次日清晨，长江畔，最后一艘抵达蓬莱的船即将起航。

　　霜叶满脸无语的看着离自己不远处，那一帮从凌晨就开始围着沉玉依依不舍的道别的亲人。她爹，她娘，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石侍郎家，居然为了这个最小的女儿坚持要去修仙，在镇江这座不大的城里来了个全家福。难怪昨天客栈会一间房都没剩，还好现下没人将他们认出来，不然……

　　霜叶一想到满大街跪着一堆又一帮的人，一齐对着她高呼，就忍不住一个头两个大……

　　不远处，沉玉终于施施然的向霜叶走来，好像终于打算结束了她的酷刑，霜叶立刻做乖乖女状跑到沉玉身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伯父伯母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沉玉的。”虽然霜叶掂量了一下，就凭自己这点本事，除了野外生存技能之外，恐怕其他的都得沉玉教她。

　　“姑娘……一切都麻烦你了，小女从小便是娇生惯养，吃不了多少苦……”伯母抓着霜叶的手，声音无比诚恳。

　　“恩恩，我都明白。”霜叶连忙将手覆在伯母手上，想起来多年前也是这般照顾自己的谷主，眼睛不由得有些湿。

　　“好了霜叶，我们该走了。”沉玉微笑，“娘，您放心，既然是女儿的决定，女儿就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船帆升起，仿佛是在催促她们，沉玉终于拉着霜叶的手，像个姐姐一样，踏入船舱。

　　‘那将是一个未知的旅途’霜叶在她的日记上缓缓书写。很多年后，再看到这行字，她依旧惊讶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有怎样的胆量，竟然徒步就走向了宿命的彼端。可是，不会后悔，就像她当初踏出旋覆谷一样，永远，都不会。

　　一转眼，船在水面上航行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四天。这三四天里，霜叶时时与沉玉呆在一起，两个女孩子竟是一见如故，霜叶从小隐居深山，知道的东西很少，更多的时候就静静的坐着听沉玉讲，从当今圣上到路边的小贩，霜叶无法想象，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接触的世界竟有这么辽阔。

　　而眼前的沉玉，喋喋不休的，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知书达理的模样，还在讲述着她十一岁时随哥哥一起飞渡雪原追击敌军的事情。

　　十一岁啊……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霜叶眼前浮现一个小女孩缠人撒娇的场景，自惭形愧。难怪虽然女儿要去的是仙山，可家里人除了送行和叮嘱，竟然连个丫头都没有带过来。

　　“两位客官在么？”一阵颇煞风景的敲门声。“船很快就要入海了，近日来海上可能会风浪，船长让我来通知大家一声，最好有些准备。”

　　“多谢。”沉玉答，俨然就是一副教养良好的样子，霜叶闷闷的想，也不知刚才还在大言不惭，一边自夸一边和她抢着桂花糕的那个人是谁。

　　当然如果霜叶知道这个预言两天后就会成为真相的话，或许她会乐意让那位船员进屋，讲几句注意事项的。

　　所以在两天后的一个夜里，台风来临的时候，霜叶还正穿着一袭睡袍，和沉玉挤在一个被窝里。

　　“叶子，你睡了没有？听外面！”沉玉将霜叶弄醒的时候，窗外的暴雨已经和着台风咆哮而来，本来一艘那么大的船，如今却在风雨中晃来晃去，睡在外面的沉玉都快被震下床去，让人好不忧心。

　　等到两个女孩子在摇晃的船舱里跌跌撞撞穿好衣服，再跑去甲板上时，她们脚下的船已经犹如即将破碎的小木片，随波涛不停的上下起伏摇摆，好似随时都会翻个个来，沉到海里去。

　　霜叶自小在深山长大，那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惊得缩作一团躲在角落里，沉玉无奈，只得抓紧她的手，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沉玉并不很慌乱。

　　然而听着船员四处奔跑同时发出的喊声，两人却知道，这船，怕是要挺不住了。、

　　“叶子，你看，那里就是蓬莱岛了。”沉玉突然伸手，指向远方海天处的一个黑点，“所以不用担心，就算船翻了，我们也可以游过去的。”

　　“是么……”霜叶听了，终于缓缓抬起头，望向海天尽出的黑色点，禁不住责怪自己，都说好了一定要坚强的，怎么一遇到事情，还是那么软弱。

　　甲板上一片混乱，两个女孩夹在其间毫不显眼，只是紧紧偎依在一起，在那个风雨之夜，自始至终，都没有分开。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船才抵达蓬莱。靠岸的瞬间，船上所有人都歇了一口气。船长正带领其他人检查损失，那样大的风浪，几年也难得一见，如今竟侥幸撑过，实在不得不说是运气。

　　船靠岸的地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霜叶刚在奇怪，沉玉便解释给她听，原来这坐位于仙岛的镇子名叫旷莱，本来是没有的，只是近几百年来蓬莱派不断发展，亦在整个中原招收弟子，每年试炼不通过被刷下来的，近乎可以以千数记，这些人中很有一些不甘心不愿意离开，蓬莱就索性划了一块地，让他们留下定居在这里，也方便来年再去参加试炼。本来只是一个村子，渐渐地就发展成了个镇子，接下来，眼看着还有再往城市发展的趋向。

　　“这蓬莱岛，哪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好。”霜叶默默挡下一头黑线，躲避着镇上人或羡慕或嫉妒或巴结的眼光。

　　“蓬莱一派建派初始至今已有几千年，说起来，真正兴盛也就在这几百年间。”沉玉发挥她百科全书的优势，开始背资料，“据说蓬莱现任掌门萧羽，几百年前就已飞升成仙，法力无边，他手中的佩剑承影，更是百年来无人可见，传闻萧羽遇敌……叶子，你咋了？”

　　再看身旁的霜叶，方才还听得昏昏欲睡，这会儿听到‘承影’两个字，忍不住一阵恶寒。

　　“没、没事。”霜叶挥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原来承影，是剑的名字啊。”故意把‘剑’那个字咬得异常死，好像是在说‘贱’。

　　“唔……你好像，不太喜欢这把剑？”沉玉偏头，猜测到。霜叶索性不搭理她，径直往前走去，寻找可以下脚的客栈。

　　不得不说，蓬莱岛，无论它是不是一个好的修仙地点，作为一个优秀的风景点，它已经完全合格了。

　　一路走来，从如星点般散落的房屋，到道路两旁依势生长的树木，从远方若隐若现的群山到镇中天然而成的湖泊，乃至客栈门口专门用蓬莱特产的蓬莱石铺造的门砖。沉玉还算镇定，而霜叶，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眼花缭乱。

　　光是一个依附的镇子，就已经让霜叶一直引以为豪的人间仙境旋覆黯然失色一落千丈，若是到了真的蓬莱派……

　　简直不可想象。

　　宽敞的客房内，霜叶抱膝坐在床角，望向金灿灿蓬莱石制成的天花板，开始怀疑今天晚上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入睡。

　　“两天后就是入门试炼了，喂，叶子，你不紧张么？”推门的是刚出去在镇子里头晃悠了一圈，据说是打听消息去了的沉玉。

　　“有什么好紧张的啊……”霜叶垂下头，以免自己看得太久被亮瞎眼，只是她这副表情看到沉玉眼中便成了心不在焉，“正常发挥，正常比赛，通的过是福，通不过也不是祸。”反正看着阵势，我是通不了的了。这最后一句话，她憋在心里没好意思说出来。

　　“哎叶子你这样可不行，一定要斗志昂扬。”沉玉抓着一把糕点从她面前一晃而过，“蓬莱岛的特产，甜心酥，要不要尝尝？”

　　“我的大小姐，这大半天的，你就干这个去了？”霜叶眼都不抬一下，准确而凌厉的伸手便从沉玉手上夺到目标，然后毫不客气的往自己嘴里送，别说，还真的挺好吃的。

　　“什么叫就干这个。”沉玉在床前头一个精致的小茶几旁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壶茶，轻轻抿一口，“你听好，蓬莱收人呢是五年为届，每五年开展一次试炼，届时江湖上无论□□白道，只要你尚未有门派，哪怕已经拜了师傅都可以参加，不过……”说到这里，沉玉突然浅笑起来，大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十五年前的那一次，参加者人数上千，通过仅三，十年前参加者两千多，只过了两人，五年前有近五千人，只可惜，一个都没过……”

　　“这蓬莱岛到底是在闹哪样……”霜叶扶住下巴，花费那么多人力财力，居然就只是走个场面而已。这样能招收多少弟子，令人堪忧。

　　“修仙之余的娱乐吧，人家钱有的多，又不缺人，有什么办法。”沉玉撇嘴。“罢了罢了，赶紧睡吧，反正来都来了一趟，见识见识也好。”

　　夜半三更，霜叶坐在窗边，听着身旁女子毫不顾忌的呢喃梦话，忍不住笑了一下，继而却又眉头深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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