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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小雪
“这么说,镖局里出了玖珑会的内鬼?”
“是的,而且可以确定那人的身份。若非上次我们临时改变计划,只怕又要被对手算计。您的意思是……”
“先沉住气。事情还没有到摆上台面的时候。我决不会让镖局苦心经营数年的成就,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卒搞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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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打起来了?”
灯火映照下,长樱对着镜子仔细地打理着头发,头也不回地反问。镜子里的少女化了浅妆,圆睁着眼睛搜寻着脸上任何一处可能有的瑕疵,对同样映照在镜子里的任笑视而不见:“好像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那对兄弟不是挺合得来的吗?”
“谁知道?陈开师父也气得不行,罚他们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刚刚又走完了五十圈的梅花桩。”站在窗台下的短发少年学着西洋人作耸肩摊手状,倚着窗台向房间探进身去,“我说,该不会是你惹得他们发昏了吧?上个月你负伤之后整个人就变了,连带大家都跟你一起怪怪的。”这一个月的任务下来,三个人都不同程度负了伤,任笑更是不得不改换了发型——不过就成功俘获了知府小姐的芳心来看,他才是三人中最大的赢家。
“说什么呢?”少女不悦道,“你又想说我是红颜祸水不成?兄弟之间斗嘴打架还不是小事一桩?”
“那是在你变成这个样子之前吧。听陈师父说,要不是他及时赶到,那两兄弟只怕真的要手足相残了。”任笑作势长叹一声:“真是为情所累的两个傻瓜啊。你作为当事人之一,是不是该过去探望他们一下?”
“你闭嘴!”长樱气得随手抓起梳妆台上的一件物事回身扔去。任笑稳稳接住,然后像发现珍宝般夸张地大叫:“这叫荷包吗?上面两只鸭子怎么和某人一样呆啊……”说着他就从窗台边飞了出去。
脾气还是没变啊……任笑又一次浮在空中,但一想到在窗子合上前瞥见了少女的怒容,刚刚遭受重拳轰击的胸口就不那么痛了。他正考虑着该用什么姿势扑倒在雪后湿滑的庭院里,后背恰巧撞进了“某人”的怀抱:“这不是笑笑吗?看样子又被扫地出门了啊。”王琥呵呵笑道。
任笑转过身来站直,留意到对方穿了件崭新的武师服,却不点破:“我只是恰好碰上母老虎发威而已,王兄可不要来触这霉头啊。”他有意让屋里的人听到,结果果然传来一声虎啸:“笑笑你去死!”
“呃……你老是这样逗她好像不对啊。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啊。”王琥搔搔头,想起一件事来,“你不是教训过我一定要逗女孩子笑吗?”
任笑抬眼望天:“我改口了,你不觉得她发起火来比较好看吗?”他又摆出一副知晓万物的神情来,假装严肃道:“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要多多逗她生气……这样兄弟我就可以趁虚而入了。事成之后我会感激你的。”
“哦……可是,你不是已经有知府小姐了吗?分别那天她还搂着你哭了那么久……”王琥这回脑筋灵光了些,搬出往日旧账进行反驳:“话说回来,知府小姐现在可在应天,你不抽空过去见见?哎,你表情怎么这么冷淡啊?”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一听见‘她’的名字就马上傻笑不动吗?”任笑不客气地反讽,而后再一次展现出好为人师的一面,“低调!要低调!要让她觉得你并不在意她,这样她才会对你如痴如醉……”
“你会教坏他的!”
房门猝然拉开,纯白的衣裙踏出门槛,惊起了雪后初晴的风。许是还不习惯披肩散发,尽管佩着发箍,少女还是不放心地一手挽着长发、一手向任笑指指点点:“难怪前几天小琥说话那么奇怪,都是你在旁胡搅蛮缠……喂!你们俩干嘛都瞪着我!”她猛地一跺脚,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我、我还没化好妆呢!”
“不是化装好没好的问题,小姐……”任笑收敛起为绮思惊散的心神,依旧一副漠不关己的表情:“我只是诧异,你换衣服的速度比你出拳打我还快。”的确,方才和她聊天时她还身着便服,然而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是怎么办到的?任笑转过脸看了看犹自呆若木鸡的同伴,瞬时有了答案。
——为了你,她把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瘦竹竿你真有福气。“别傻愣着了,赶紧说重点。”任笑用肘捅了捅王琥肋下,小声提醒对方。
“啊、啊,我……”王琥肋下吃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恢复了焦距的目光一撞见少女娇俏的装束,又迅速低到了脚边:“是这样的……杜师父差我去百业街落霞绸缎庄收欠款,可是我不知道那地方怎么走……师父还说那家店掌柜是出了名的老赖,要我找个人一同去。呵呵,我这个人就是嘴笨,长樱你知道的。”少年摸着后脑勺,讪笑着自谦。
“所以,你就过来想请我帮忙?是这个意思吗?”长樱隐隐忍住雀跃,但不好意思一口应允,一手抵着下颌试探着问:“既然如此,怎么不找任笑?那家伙能说会道是出了名的……”“这个……”王琥登时无言以对。
“我可没空帮你。”任笑退开一步、适时接下话头:“知府刚刚派人传信过来,请镖局几位头脸人物去他府上一聚,我这护驾功臣自然榜上有名。嘿嘿,今晚这根舌头可闲不住喔。”
王琥恍然大悟:“是了,知府府上肯定窖藏了不少美酒,笑笑你有口福了。”
任笑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不,还不止这个。你想知道世上最醇的酒是什么么……”他坏笑着望向长樱,意味深长道,“问她就好了。”然后双手环抱脑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院门走去。
“诶?”王琥如堕五里雾中,却见少女满面溅朱、狠狠一顿足道:“好了!我陪他去还不行吗!赶紧陪你的知府小姐去!啊……其实我想说,我答应了。”远远指着说中自己心事的家伙一顿斥责,却差点没把无辜的人带了进去,长樱一脸歉疚地连声应允,“今天不是‘小雪’嘛,我也想去百业街上逛逛。”
“啊,谢谢……”王琥也想起该感谢一直帮忙牵线的任笑,但任笑已经不在院内。
王琥送别长樱回房、正要往自己房间赶的时候,在演武场上遇见了任笑。
“哟,这不是王大情圣嘛。”短发的少年抱着双臂半倚着旗杆斜眼瞥着好友坏笑。他脚边滚了几个空酒坛,双目却灼灼逼人全无醉态,“怎的不陪她多待会?是不是做了什么越礼的事儿?”
“我……”王琥急忙掩住嘴,心知决不能顺着对方的意思回答,于是出言反问:“笑笑你呢?不在庆功宴上多喝会?”
“喝到一半就逃了。受不了那些官腐气,专败人酒兴。”任笑笑道,笑中有隐隐的怅然,“知府小姐也没见着。还听说,她早就定下了亲事,下月就要成婚了。”
王琥一愕,随即又默然。只听任笑续道:“说到底我也就是个小小镖师而已。就算我爬上了总镖头的位置,她也早就是别人的人。这他妈是个什么世道!”他冷不丁爆了句粗话,把手中半空的酒坛呼地远远扔出,在石锁上碰个粉碎。
“笑笑……”
王琥担心地上前一步想宽慰两句,却被短发少年制止:“我没事。就随她去吧,她注定不属于我们江湖人的。”少顷,他拍了拍大腿,换回到平时戏谑的口气,仿佛刚刚感慨人生的是另外一个人:“哎,不提她了!说说瘦竹竿你吧!你跟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按我教的去做?”他勾着王琥的脖子促狭地低语:“脸都红成这样,究竟有没有‘那样’?”
“有……有的。”王琥诺诺应道,右手五指簇成喙状啄了啄自己的嘴唇,“是真的,这次没骗你。”
“谅你也骗不了我。感觉怎么样?”任笑追问,两手抓住王琥的双肩前后摇晃。
“感觉……门牙有点疼。”王琥给出了一个令好友大失所望的结果,“谁叫她是突然撞上来的,害得我没来得及照你说的放松牙关、伸出舌头……之后她也只说了句‘明天见’就飞也似的跑开了。咦,笑笑你怎么了笑笑?”
“问我怎么了?我真想暴打你一顿啊你这个混蛋!”任笑作崩溃状,拳头不疼不痒地殴打着好友的上身,“居然让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叫你反应迟钝,叫你不解风情……哎,一提到打字,我全身的肌肉都活泛起来了。”他住了手,一指身旁的空旷擂台,“我们到那上面比划比划去。”
“不、不行!”王琥被任笑生拉硬拽扯上擂台,在最后一级阶梯生生钉住了脚,“我现在和你动手,那跟马家兄弟间的内斗有什么分别?任笑,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醉?我可比某些人清醒多了。”任笑冷然推开好友的手道:“早跟你说了是切磋技艺,哪能跟莽汉争宠扯到一块呢?不过你要真的往那方面想,”他故作得意地压低了嗓音,“怕输掉什么的话就别上来了。我也不屑于拦你。”他才转身往擂台中心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嗵”地一声坚定的脚步:
“怎么比?”
王琥攥紧双拳沉声问道。明知自己中了对方的欲擒故纵之计,但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的名誉,此外还有一点令他跃跃欲试:
面前的这个人,实力到底有多强?
“瞧你想到哪去了?我一开头就说了只是玩玩而已。”见王琥神色肃穆,任笑又摆出招牌的吊儿郎当的作派,“至于怎么比……就这么订好了:一不比兵器,二不比内力,就玩简单的角力好了。谁摔倒就算谁输。”
王琥立时联想到了在外头街角撞见的滚成一团的蒙童斗殴,不由神色稍解:“要比这个也太——”“幼稚”二字尚未出口,他忽觉脚下一空,接着便仰面摔倒下去。“别太小瞧角力啊。”任笑看出他心头的疑惑,向他伸出手去,“擂台上无敌友之分,只有胜负之别。一比零了哦。”
“那就来吧!”王琥受挫之后斗志亦被点燃,用力拉住任笑伸来的手借力站起。
我怎么会……轻易地就把她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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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樱几乎是一路跳着回旋舞回的房间。没走几步,少女都会幸福地打一个转,飘起的裙裾就像盛开的白梅花。
我们、我们接吻了……只要想到刚刚在街道的灯火阑珊处发生的一幕,长樱脸颊的热度就一路攀升,羞得把脸蒙进枕头里“呵呵”地傻笑。明天见面时该说什么好呢?以后两个人又该怎么相处呢?长樱还是头一回思考这些带着旖旎少女风情的问题,无数个想法在她脑海盘旋,就连事先说过要铭记的某样东西,都被遗忘的很彻底——
门外响起了不紧不徐的敲门声。“进来吧。”少女在被窝里强忍着笑闷声闷气地回答。
“长樱,睡了吗?”向北辰推门入内,看到和衣拥被坐在床头的少女、以及她颊间未退的红潮,心下就明白了七八分,笑道:“离门禁还早得很嘛。怎的不玩的开心点?脸红成这样,是不是在外边受了风寒?要是姓王那小子惹的,为父马上去灭了他!”他这一佯怒,少女羞意更胜,抱住他手臂在床沿坐下,踌躇道:“没有啦……小琥他很尽责,我、我跟他在一起也很开心……”她头低了又低,模样越发可人。
“小樱开心就好。”向北辰宠溺地抚着少女的头发,“不过王琥这个人……为父倒很想找机会和他单独聊聊呢。他回房了么?”言下之意竟是要在今晚会面。长樱没来由感到一阵紧张,脱出了义父温暖的手心,忧道:“您不会要……”
“放心好了,为父不会为难你的小琥的。”向北辰虽然语带笑意,但话中隐隐透出一丝冰寒,“只是要做我未来女婿的,怎么能对老丈人有所隐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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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比三!”
随着一声人体撞击木质地板的闷响,王琥已是连续第三次仰面倒在地上。
“到底是谁醉了,我说王少侠?”任笑不再向地上的好友伸出援手,转而冷嘲热讽起来,“我居然能用同样的招式把你放翻两次,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呢?非得让我把你摔下擂台你才吸取教训不是?”
王琥揉着酸痛的肩膀爬起身来:“你这都用的是什么怪招?”
“我哪说的出来!”任笑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地扳着手指:“从它融合了小擒拿手、沾衣十八跌跟出云国柔术来看,叫‘含笑半步颠’最合适不过了。嘿嘿,只要你妄动半步,我就能把你摔到头和脚都颠倒个个儿——最好丑的连她都认不出你来,就方便兄弟我趁虚而入了。”
“我灭了你!王琥动了真怒,顾不上违反规则,双拳蕴了三成内力向任笑冲去。“哦。”任笑不闪不避,只在拳锋及面时轻轻叹了一声:
“傻瓜。”
接着王琥的脚便再次离地,这次是整个身体都被任笑举起,在半空滑稽地舞动着手脚。王琥这才料到,自己急令智昏之下竟犯了个低级到可笑的错误——摔角最讲究借力打力,自己莽撞上前无疑正中对方下怀。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那么傻呢?
“为什么你会突然那么傻呢?”任笑重复了一遍王琥脑海的疑问,举着双臂慢慢向擂台外围走去:“这擂台好像有点高哎。不过你肉比我多,摔下去也不会有多疼吧。”他的话一字字钉进王琥心口,“记得把脸捂上,破了相她可就不理你了!”
她!又是她!
王琥几乎想要破口大骂。这个人是跟自己同时喜欢上长樱的吧?明知知府小姐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却还要到处炫耀来让自己和长樱放心交往,甚至甘心当他们俩的爱情谋士,是这样的“好兄弟”对吧!所以他才只喊她“小姐”,是怕乱了自己心神对吧!那么——
“长樱!”
王琥向无人的夜空高喊,仿佛真的看到了少女的出现。身下的任笑果然中招:“在哪儿?”
“就在这!”
王琥恶狠狠道,趁任笑分神之际一个翻腾挣开他的钳制,双手扣住他右臂、团身垂直下落,双膝如重锤狠狠砸在任笑右后肩,“轰”地一声将他砸倒在地。“哼,说我骗不了你,这招‘落星踏’让你吃个饱……”接着王琥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笑没有起来,连笑着反驳的话都一句没有!
“任笑?”王琥惴惴地从任笑背上下来,松开短发少年的右臂,那只手臂便以诡异的曲折姿势耷拉下来,想是关节已尽数脱臼。“任笑!”王琥颤抖着手扳起任笑的脸,只见好友面色煞白冷汗直淌,翕动的双唇虽不出声喊痛,实已让王琥痛彻心扉;再看任笑身下,坚实的擂台地板都被自己一膝轰断了几片,更何况脆弱的肩骨?不知不觉间王琥已内牛满面。
“瘦竹竿……”任笑强忍伤痛扬起嘴角,笑起来倒和哭没甚分别,“我有九条命呢,你这一撞才去了半条不到,哎……”他倒抽几口冷气,续道,“摔角摔到脱臼是常事、不过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没啥要紧……这也不就证明了你比我强吗?你他妈还掉什么泪啊……”
“我、我才没有呢!”王琥胡乱抹了把脸,绕到任笑左边想把他架起,“忍着点,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不用了!”
演武场边传来总舵主不容置疑的话音,但在王琥心头却无异于惊雷。几名镖师从向北辰身旁掠出,奔上擂台团团围住任笑、将王琥拨到一边。不多时人群中便传来可怖的关节复位声和少年强抑着的惨叫。
“没想到还是发生了。”向北辰和一众镖师走上擂台,用遗憾和沉痛的语气对身旁的陈开说道。王琥呆滞地转过头,在众人之中觅见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衣裙,登时心中又是一恸:“长……”
少女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背过身去。在路上听一众师兄师伯描述,她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向北辰将长樱护到身后,沉声对王琥道:“镖局戒律第五条,镖局兄弟间严禁私斗,违者必遭重罚。后一句是什么,你刚学完镖局戒律,应该比我这老头子记得明白。背出来。”
王琥长跪答道:“回总舵主,第五条后一句是‘若有违犯,轻者思过一月,重者……重者废其武功、逐出门庭。”
任笑从抢救的人群中探出头来:“不管瘦竹竿的事!是我向他挑衅比武、他才不小心出手的!啊……”许是触到伤处,他的话音断断续续,“怎么说我也是镖局的一份子,就让我跟他一起受罚吧!”
“不。你不是。”向北辰回答的斩钉截铁,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四时堂门主昨日来信,要我见信后将你送回雁鸣山;我起初怕你不从,但现下只有任复桓任门主的医术能救你的手臂了。”他叹道,“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父亲。”
任笑无言以对。众人也只道他是四时堂高徒,没曾想他竟是负气出走的一门之少主。
“你们!”长樱再也抑制不住心情、从人群中抢出、拦在王琥和向北辰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争个你死我活……我只恨这世上只得一个我!”她抱住头蹲下,脸埋在双膝间嘤嘤地哭泣。一只衣袖稍微褪了下来,现出少女小臂上可怖的的矛尖形刺青。
“……”向北辰一怔,王琥则是眼光一亮。向北辰怒道:“你还打算给这家伙求情吗?还不退下!”
“……呜!”少女只得顿足离去,走时不时回望擂台上或跪或躺的两名少年。她从未感觉过,自己竟和他们距离那么遥远。
“唉。”向北辰望着消失在转角的雪白背影无奈叹道,“女儿大了,留不住了。”然而这慈父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再转向王琥时复又森严无比:“河南府王琥,我有别的事和你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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