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懒馒头

　　我想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夜间盛开的昙花，花开一日，情终一世。

　　彼时，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袭白衣，神色淡然，翩翩公子，只一个眼神便不知俘获了多少少女的心扉。当朝丞相幼子，公孙梓若。
　　他望着我，良久，终究是叹息一声。别过脸，目光悠长的凝视着远方，可是倘若仔细瞧，那琥珀色的眼珠内，却是空无一片。
　　我说不清此刻心里是悲伤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只是恍惚觉得心内某个地方轰然坍塌，那张牙舞爪的碎片割得我疼痛不堪。
　　想是感受到了我的悲痛，他突然转过脸，神色复杂的望着我，那眼神里包含太多的情绪，有不忍，有悲痛，有悔恨，却是独独看不到爱恋。
　　“蓁儿，对不起。”他终于开口了。
　　我想，我本应该大哭一场的，毕竟任何一个女子面对欺骗自己八年的男子，都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吧。
　　然而，我没有。
　　“梓若，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沉默。
　　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抬眸，眸光微动，带着些许自嘲，或是对他，或是对自己，嫣然一笑。
　　“如此，甚好。蓁儿就此拜别公孙公子，但愿此生不复相见。”明显的我感受到眼前的人浑身一颤，想是不尝料到我会如此称呼。
　　我淡淡的说完，转身，离开。
　　唯留下一地的花香，夹杂在风中，仿佛是一生一世的纠缠不清。
　　空谷绯澜。

　　慕容蓁，当朝大将军独女，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岁能文，四岁能舞，十岁便以一曲《采幽曲》惊遍全国，世人都道“娶女当是慕容蓁”。是以，此女十四岁之际，便有多少王孙公子慕名而来，为求一见芳容，便是不能达成心中夙愿，也是足矣。
　　然，当今世人，见过慕容蓁者竟是屈指可数，即便将军府中婢子亦是如此。
　　因而，又有人曰：“慕容将军之女，名蓁，善文，性格温婉，娴静大方，然其貌实不忍睹，故尝不以真颜示人。”
　　蓁，《诗经》有言，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父亲说，我出生时，正值桃花盛开，砚山之上，桃木葱葱，花色一片烂漫，故为我取名为蓁。
　　砚山，是母亲的墓地之所在。
　　父亲说，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
　　可是我却从未见过这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
　　十岁那年，生辰之日，父亲神采奕奕，说是要为我操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届时，宾客络绎不绝，道喜声连绵不断。
　　我一袭鹅黄浣纱裙，套着金丝绣芙蕖窄袖银鼠褂，头绾双环髻，面罩轻纱，一步一生莲，走到父亲面前，屈膝行礼，缓缓道：“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谢父亲大人多年的呵护疼爱之恩。”
　　语毕，又是郑重的一个家礼。
　　父亲颤颤的扶起我的手，说：“好，好，好。”
　　连着三个“好”，我抬眼，目光忽地停在父亲那掩不住的银丝如雪，心里蓦地一抽，父亲老了。
　　慕容家的女儿，不容许脆弱，所以我从小便不哭。
　　慕容家的女儿，端的是诗书礼仪，大家闺秀，所以十年来除了生辰之际，随父亲一道拜祭母亲之外，我从未出过门。

　　阳朔三年，三月初三，砚山桃花，遍野盛开，绯红一片。
　　黄昏，橘色天空，无限孤寂。
　　我跪在母亲的墓前，点燃一对清香，神色肃穆。
　　父亲站在离我三尺的地方，眼中似有泪弥漫。沉默良久，才缓缓启齿：“阿南，我们的女儿很像你。”
　　母亲，蓁儿，很想你。

　　幼时，禅明大师曾言：“此女性慧，然命途多舛，当清心寡淡，方一世安好。”
　　十岁生辰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了他。
　　多年以后，我知，此生恐在劫难逃。
　　夜色朦胧，一帘弯月，万里星辰。
　　我倚在桃树下，双手合十，态度虔诚，嘴里念念有辞。身上依旧是白日里的鹅黄浣纱裙，外罩一件绯色披风。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我谅丫头们白日劳累，便遣了她们早早去睡了。
　　倏地，我猛地睁开眼，怔了怔，片刻又像无事一般。我盈盈转身，便看见一个锦衣少年，亦是斜靠在一株桃树上，手里拎着酒，正随意的往嘴里送，也不顾那酒落洒胸前，浸得锦衣一片湿润。
　　我目光凿凿的看着他，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忸怩。
　　“落日流光，取东泉之酒米，加以南邻屠苏，又和有曲邱之红花，董桑之扶掖，封存晋岩之梨花林下，贮之十年以上方可食用。听闻，丞相之子公孙梓若甚喜，非此酒不饮。”
　　我笑语晏晏望着眼前之人，他却是闻言稍有一怔，瞬间便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牵起一抹淡笑，似笑非笑。
　　少顷，他丢开手中的酒，拍掌道：“果然有趣，只是丫头不过十岁，如此聪慧实在是少了些童真。”
　　言毕，竟是丢过来一根草，我接住，纳闷。又听他道：“此草名饴，食之如饴，你且尝尝。”
　　果然，我放进嘴里，甘之若饴。

　　认识梓若的那年，他十五岁，外表俊逸，是个翩翩少公子，人人都道，公孙家的公孙梓若，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初初相见时，我只当他是个玩世不恭的阔少爷。
　　然，一根饴草我便知，世人所言，道不尽然。
　　真正贵胄子弟，又岂会留心小小饴草？

　　自那以后，公孙梓若便常常趁夜而来，我也不阻拦，毕竟这十年的日子确实太无趣。
　　但是，慕容家与公孙家同在朝政举足轻重，往来却不频繁，一来是避免皇帝猜忌大臣结党营私，素来帝王心重，最是无情。二来，父亲一生刚正不阿，向来不喜丞相的处事圆滑，私下亦不待见他。
　　我身为慕容家的女儿，自应保持立场，因此与公孙梓若的交往只在私下，他亦深知此理，并不强求。但是，彼此间的防范多少存在。
　　时常，公孙梓若会为我带来一些小玩意，譬如糖人，草蜻蜓，最多的还是苏宝斋的芙蓉糕，琼华酿。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渐渐变得不再陌生。
　　十二岁那年，公孙梓若问我：“蓁儿，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茫然，内心却是有着小小的欣喜。从小到大，父亲的话，我都是言听计从，从不忤逆，因为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连带着母亲的那份爱都给我了。
　　可是，心里一旦有了种子，便会悄无声息的萌芽，滋长，最后破土而出。
　　所以一个月后，我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繁华的裔琻街上，穿的是一件浅蓝色袍子，紫金木簪束发，眼波流转，明眸皓齿，真真一位风姿绰约的小少年。
　　我的身旁正是白衣翩然的公孙梓若。十七岁的他，明显较之两年前又长高不少，眉眼更加开阔，顾盼之间，不知多少女子又要无辜失了心神。
　　公孙梓若带我在街上逛了逛，哪家店里的什么好吃，哪个地方的什么好玩，都一一作了介绍，我意犹未尽时，他又神秘的在我耳边道：“还有一个地方，蓁儿想是甚是欢喜。”
　　我问，他却不答。只拉着我的手，马前来，侧身上马，又顺势拉过我，一带，便至其胸前，马声哒哒，一路前行。
　　而这放在我腰间的手却不曾松开，唯留环绕的脉脉温暖，化在心间。

　　马儿长鸣一声，停驻在一片葱葱郁郁的山林之间。公孙梓若翻身下马，拉过我的手，亦是下马而来。
　　我叹然，此间风景别致，满目桃花盛开，极尽妖娆。山间清泉鸣溅，滴落泉石之上，叮当作响，空谷余音，恍若天籁。
　　一直以为，天下间，唯有砚山桃花艳艳，不曾想，我以为的天下，却也只是一方井口所见的狭隘。
　　见我神色间难掩的落寞，公孙梓若伸手点了点我的额间，微微一叹：“蓁儿，总是思虑太多。”
　　我微微一笑，闭眼聆听，再睁开，便又是一片清明。
　　公孙梓若说，此谷名绯澜，少时偶然窥见，后常来。

　　绯澜，应是公孙梓若赠我的十三岁生辰礼物。

　　十四岁那年，父亲突然问我：“蓁儿，觉得公孙家的公子如何？”
　　我怔然，难道父亲知道我与公孙梓若的交往了？
　　我淡笑，答：“公孙家的公子，世人言，大公子沉稳睿智，二公子英俊闲逸，三公子风流倜傥，却不知父亲所指何人？”
　　父亲并未回答我，只说，今日下朝时，丞相言语间似有意要与我慕容家结亲。
　　我略感紧张：“不知父亲如何作答？”
　　父亲抿了口茶，轻哼一声，道：“公孙那老匹夫打的注意我还不知道么？我慕容家的女儿岂是好娶的！”

　　三日后，我约公孙梓若相见。
　　“你可知，你父亲有意我们两家联姻？”我问。
　　公孙梓若苦笑，拉过我的手，拢了拢我鬓间的碎发，叹道：“想不到，蓁儿已经长大了，再过不久便要及笄了，便要嫁人了。”
　　“可是，我喜欢梓若，只喜欢梓若。”
　　或许不曾料到我会这般坦诚，公孙梓若明显的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更多的却是了然。
　　他拥我入怀，亦是对我说：“我的新娘，只有蓁儿。”
　　及笄礼那天，我身着一身金丝线镶边的大红广袖裙，腰系一条鹅黄绣梨花的蝴蝶带，坠一灵珊凤凰玉，头发梳成惊鹄髻，妆以七巧玲珑珠，又斜簪一支追星流月簪，略施薄粉，妆若天成。
　　纤纤如细柳，一步一娉婷。
　　灵珊凤凰玉，是公孙梓若赠我的及笄礼物，亦是定情信物。
　　《南越国史》记载：“万历三年，三月初三，大将军之女慕容蓁及笄，一袭红衣似火，惊鹄作髻，眉目如画，姿态若仙，风姿绰约，当属今世之第一人。一时间求姻缘者甚多，将军府前门庭若市，终乃丞相公孙家公孙梓若求得旷世姻缘。然，纳采不过数日，将军猝亡。”

　　父亲过世的前一天晚上，他说：“蓁儿，转眼已经这么大了。这些年父亲没能好好照顾你，你可怨？”
　　我哽咽着，潸然道：“父亲待女儿的好，女儿今生无以为报。”
　　记得及笄那天，逢丞相公孙家提亲，父亲婉拒。
　　公孙梓若突然跪下：“慕容将军，小侄公孙梓若仰慕慕容小姐已久，请将军成全。我公孙梓若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必不负慕容蓁。”
　　父亲似有隐隐怒气，然虽猜不明白，但我亦是跪下。双手伏地，盈盈一拜。
　　“请父亲成全。”
　　“好，好，好。”父亲大笑，几近癫狂，恍如隔日的“好”，意义却是早已不同。
　　我担忧的望着父亲，他突然回视我：“不愧是我慕容家的女儿啊！”
　　我有些猜不透父亲的话，却也来不及细想。
　　父亲突然晕倒了。

　　后来，父亲问我：“蓁儿，你是否真的爱公孙梓若那小子？”
　　我思索片刻，答：“蓁儿不懂何为爱，但是蓁儿认为梓若必定会真心待我，此生定不相负，就像父亲与母亲那般。”
　　父亲长叹：“到底，还是败给了公孙啊，只盼我的蓁儿能够幸福。”

　　父亲自那日晕厥以后，身体便江河日下，宫中御医也曾来看，就是不见好转。我日日守在父亲身旁，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心中实在愧疚难当。
　　如果，如果我不曾请求父亲答应与公孙梓若的婚事，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不敢想，亦不能想。
　　公孙梓若见我日渐消瘦，心里担忧，多次提醒我要注意休息。
　　我并非不明白，只是害怕而已。
　　一天，公孙来看望父亲。我在一旁静静守着。
　　公孙梓若宽慰父亲好生养病，然后父亲说让我去厨房端药。我知道父亲是有话要对公孙梓若说，因此便退了出去。
　　“公孙梓若，果然是公孙家的好儿子啊.....”

　　公孙梓若离开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我问他是不是父亲苛责了他，他摇头，却猛地把我带进怀里，紧紧的抱着我，头抵在我的肩弯处，呼吸沉重而缓慢。就在我被他勒的快要喘不过气时，他放开了我，说：“蓁儿，对不起。”
　　我想他定是在内疚提亲令父亲气倒的事，可是这并不是他的错。

　　《南越国史》：“万历三年五月初四，大将军慕容忠楠薨。帝念其平定诸国作乱有功，赐封永安侯，其女慕容蓁，温婉娴静，封多罗郡主，待三年守孝期过，赐嫁丞相之子公孙梓若。”

　　父亲的陵寝建在砚山，与母亲比邻。
　　曾经我问父亲，要不要与母亲同寝，父亲叹气说：“你母亲已经在那里十多年了，不要再打扰她，往后，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砚山守孝三年，三季桃花盛开，仿佛三生烟火，三世迷离。
　　父亲的死亡，一直纠结在我心中，我想，疑惑终将清晰的吧。

　　红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庆余二年五月，我在一片喜悦声中，终于穿上了母亲当年嫁与父亲时的凤冠霞帔，七十二珍珠，同般大小，粒粒生辉。
　　公孙梓若握着我的手，手心传来他的温度，这脉脉柔情仿佛揉进骨血的温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此时，我坐在喜床之上，头戴喜帕。心里却没有紧张，只剩下平静，如死寂般。
　　公孙梓若用喜称挑开喜帕，丫鬟婢子们又撒上了一些百合子，花生，红枣，桂圆等喜果，寓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对上公孙梓若的双眸，温情一笑。
　　从婢子手中，我接过两杯合卺酒，递与公孙一杯。
　　丫鬟婢子们纷纷撤下，此时喜房之内只剩下我与公孙梓若两人。
　　“梓若，你可曾后悔娶我？”我问。
　　公孙梓若但笑不语。
　　我继续道：“可是我后悔了。第一次见你，我知道你并不是世人眼中的翩翩玉公子，你的心思远远胜过你的两位兄长，而你接近我亦是有目的的。可我，偏偏自负聪慧，偏偏想与你一较高下。你伴我五年，五年中，你带给我另一个世界的新奇，曾经我想过，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要不伤害我身边的人，那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说，你的新娘只有慕容蓁。
　　你说，此生定不相负。
　　我信了，所以在你向父亲求亲时，我义无反顾的答应，尽管父亲强烈反对。
　　可是，父亲却一病不起，继而去世。”
　　言及此，公孙梓若的脸色已是惨白，然而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父亲晕倒，那时我只以为是我让父亲太伤心，所以他才会急火攻心。我照顾父亲，日夜守护，可是父亲的病情却日益严重。渐渐的我亦觉察到内有蹊跷，但却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后来父亲去世，我守孝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在想回想当时的情景，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守孝期过，我回家途中偶听一路人说道“鲤鱼忌甘草，食则死亡”才恍然醒悟。
　　你公孙梓若赠我的灵珊凤凰玉却是生生要了我父亲的命。
　　灵珊凤凰玉，温润如火凤，玉中含有凌虚子，凌虚子与风烟草生来相克，腐人内脏，让人肝肠寸断而死。而我的父亲自母亲去世后，便一直失眠，向来以风烟草入眠，而这些，我不信你不知道！”
　　说完，我竟是凄凉一笑。我便是亲手害死父亲的凶手！日日守护身畔，到头来，全成了日日催人性命！
　　“别笑了，蓁儿。”公孙梓若有些惶然。
　　我却并不理会，又言：“丞相公孙家野心昭昭，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昏庸无能，恐你们早有策反之心，奈何我父一生忠心，定是不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而你，公孙梓若，用五年的时间谋划了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取我父亲之命么？”
　　我到这儿，我竟是“哇”的吐出一口血，恰好与这红色相得益彰，我抹了抹嘴角，拂开公孙梓若伸过来的双臂。
　　我慕容蓁，是慕容家的小姐，我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我的身上流着慕容家的血液，必不许我在敌人面前有丝毫的软弱。
　　“蓁儿，蓁儿，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公孙梓若喃喃道。
　　我嫣然一笑，笑中言不尽的沧桑与凄然。
　　“如此，便恭请公孙公子与蓁儿共饮这杯合卺酒，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好”
　　合卺一杯酒，红烛帐天明。举杯，轻轻扣过彼此的臂弯，颔首，饮尽杯中酒。
　　我自公孙嘴角溢出的鲜血中，朦朦胧胧拼凑出“蓁儿，我爱你”
　　淡淡一笑。
　　燃尽红烛泪，一场悲欢。

　　梓若，我想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夜间盛开的昙花，花开一日，情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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