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有斐君子

　　小白最终以我的生辰不能败了我的兴为借口，跟着我颠颠进了挽香楼。本来我想带了大嘴一起逛，但大嘴娘在乡下给大嘴定了门亲，就等姑娘及笄抬了家里和大嘴洞房。是以，大嘴以为，他不能对不起未来的媳妇，遂主动留下照看大白。
　　我捡了件小白早几年穿过的旧袍子，虽仍大了点，勉强还能撑住。小白虽叫小白，然则酷爱蓝衫，如今穿在我身上的正是件蓝袍。唔，这蓝色很独特，很赏心悦目。用当红话本作家四娘的话来说，就是如天空般明媚而忧伤的蓝。我摇了把桃花扇子走出铺子，小白立在门口望了眼我，眼睛眯了眯：“唔，不错。古人说得好，安能辨我是雄雌。”
　　我作势白他一眼，体现傲娇的个性，实则心里很受用。
　　挽香楼虽在朱雀街街角，然则酒香不怕巷子深，花香不怕无人偷。虽则朱雀街上挤满了各色茶馆酒楼门面铺子，只挽香楼空前绝后的红火热闹，这一溜的街铺为此沾了不少光，生意也总比别处好。
　　挽香楼实在是座称职的花楼，门前楼下摆满了各色花卉，更衬得立在门口迎客的姑娘们人比花娇人面桃花，浓烈阴柔的胭脂气扑面而来，像缠魂丝一般让人挥之不去、挥之不舍、挥去即思，我使劲嗅嗅鼻子，由衷赞叹：“好一股内骚外敛的女人香！”
　　却见个姑娘朝我们迎来，心下一喜，唔，我也要当回吃花酒的大爷了。待这姑娘盈盈走来，离得近了我才发现竟辨不出她年纪，她一双圆圆的吊梢眼，风情里流露几分真情，了然里伪造一点纯真，融融一笑，一枚酒窝深深启开。我被她这一笑，有点把持不住，正待抱住她喊声姐姐听闻棒子国整容术高超你去整容过么怎生得这般美，她已经开口说话了，声音甜蜜又清越：“公子，多日不见。惜春姑娘虽不说，奴家却看她很是想你。”
　　我抱拳风流一笑：“这位姐姐怕是认错人了，在下久虽仰惜春姑娘芳名，却是初次造访，幸会幸会。”我见她也不回礼，眼神情意绵绵望着我，又不像望着我。
　　身后小白抬脚走到我身旁，笑得云淡风轻皑如天上雪：“阿泠，这是我的朋友，咳，金老板。金老板，这便是挽香楼的杜老板。”
　　“既是公子的朋友，自然就是奴家的贵客。”她收回望着小白的一双秋水濯濯的眼睛，对着我柔柔一拜，缀着精巧花卉的裙裾堆叠在鞋面上，我似乎看到地面上为此飞扬起的尘埃，心里想真是红尘十里美人堪折。却走神得没拿捏准握我那桃花扇的力道，扇子木愣愣的落地声让我觉得甚失颜面。
　　她抬眼望了望我，眼神很深，旋即就垂下眼帘，真像块幕布，把情绪遮得密不透风，弯腰去拾我那不识时务的扇子。我看到她高高挽着头发，发顶一朵开得正好的杜鹃花，红艳艳比着她的美。
　　被小白唤作阿泠的杜老板扭着腰肢在前面领路，我想到话本里形容女子天然一股婀娜风流姿态，觉得说的应该就是像杜老板这样的女子。
　　我扯扯小白袖子：“临出门还腼腆羞涩劲，让我误以为你是个童男子。啧啧，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了。”
　　“玉儿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来就是。”小白瞅我一眼，眼神风骚得紧。唔，想是进了花楼的缘故，古人说，乱花渐欲迷人眼，不假的。
　　只是我被他这一声“玉儿”称呼得肠子忍不住抖了抖，遂保持沉默。
　　挽香楼的姑娘打扮得，唔，十分时髦。不该穿的绝对不穿，该穿的尽量少穿，甫进楼，就给人造成了视觉上的冲击。我又扯扯小白的袖子，甚没见过世面地指着酒桌上陪酒的姑娘道：“小白小白，你看她那身裙子，夏天穿又清凉又好看，回头我也做一件去。”
　　小白打了个趔趄，“哼”了声从我手里恶狠狠扯掉袖子，“人家有胸有屁股有腰，那是资本。你有什么。”
　　我面皮红了红，心想我也有啊，然则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和小白争论证明的，遂作罢。
　　斜刺里迎出来个姑娘，眸光清冷，眉似远山，眼神里泛着一池秋水，波光粼粼。一头黑发全散搭在背后，一直垂到脚踝，只在右边鬓间簪了朵玉白色绢花，秋水色的裙裾拖在地上，外罩一件白色袍子，一幅袖子十分宽大，直直垂到地面。单色的衣裙上再没有一丝点缀装饰，她像是从云端走下来的飞天。
　　杜老板拉了那姑娘的手，甚慈爱：“我说了公子定不会忘了你，可不就来了。”说毕自袅袅婷婷走开忙去了。
　　小白已经换了副对着我时的放荡嘴脸，举手作个揖，笑得天高云淡，唔，姿色出彩得有点天怒人怨：“惜春。”
　　我心下一乐，唔，果然当得起头牌的名号。最出色的戏子不风魔不成活，同理，最出色的花魁也是忘掉自己真正身份的人，只有自己把自己端着了，才能指望别人来捧着，这才能造就浓丽而悲戚、脱俗而风尘的审美冲击效果。想想这样的人未必不幸，忘记自己，活在另一个虚构的情境里，把自己活成一件艺术品、一个故事，比之于纠结于过往和身份责任的人，不知逍遥了多少倍。
　　“白公子。”唔，惜春姑娘的声音倒是和她这身装扮有点不搭，十分软糯，“近日我闲下来时，编了个舞，却少段曲子，一直等着白公子能来给我填上。”我看到惜春眼里的那泓水，已经从秋水直接变成了春水，心里又一乐，编曲是假，对小白芳心暗许怕是真。遂自动退到一边作空气，乐滋滋准备听壁脚，挖掘点现实里的话本情节。
　　谁知小白忒不解风情，直接把我揪到惜春姑娘面前，笑吟吟道：“既是为惜春编曲，我一定记挂在心上，只是今日怕不行。这位是我朋友，金老板。她因仰慕惜春芳名，特特跑来挽香楼，惜春看在我面子上，赏她一段舞，让她长长世面。”
　　我嘿嘿干笑两声，拱手打个揖，心里怪小白忒小气，不就听个壁脚么。
　　惜春终于在小白的提点里觉悟到我的存在，向我回了一礼，眼神却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渐渐就扫出锋芒来了，我心下不由一阵莫名，只好摸着面皮继续干笑。
　　惜春领着我们进了雅间。小白说挽香楼的点心是仅次于姑娘的另一美，是以，我此刻怀揣着各色糕饼，验证着小白的言论。果然比珍珑糕还好吃。惜春姑娘跪坐在小几前斟了酒，葱白的一双手，每个动作姿势都拿捏得画一般，唔，不晓得春宫美人画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回去找李二讨一本观摩研习一下。
　　我嚼了一嘴绿豆糕在嘴里，艰难地问惜春：“这楼里的点心能单卖么？唔，我是说能只买了点心提溜回家去吃么？”
　　惜春面皮明显僵了僵：“不能。”
　　“小白，你是常客，你让老板娘卖你个面子呗。”我回头看小白。
　　小白抚额，直接忽略我：“惜春，你的清风晚露，舞得极好，我忙了有段时间，未曾来看得，今日你这身衣裳，也很合它的意境，不如就舞它？”
　　惜春眼里一闪而过甜蜜和羞涩，骄傲与满足：“还烦请公子抚琴。”
　　都说琴音见人心。小白的琴声铮铮淙淙，隐隐有金石之音，甚广阔，广阔里还有丝儿若无似有的惆怅，显得弹琴的人又不乏一星半点人气儿。若不是眼睁睁看着是小白拨弄琴弦，我定要误以为是哪位山中高人走访尘世的。
　　惜春的舞也舞得极好。她腰肢柔软，像临安城兮水边拂过水面的柳枝，不胜风力，婀娜窈窕得紧。远山似的眉眼或隐在她那副宽大的衣袖背后，或展颜绽出半缕笑意，辽远空旷得很，惆怅寂寥得很。偶然间和小白四目相对，眼角眉梢恰如冰原解冻，夕照般波光粼粼的美。
　　小白的琴音止于商音，惜春拿了半幅广袖遮了颜面，微微向后倾倒，果真合衬着曲名，像一颗将要飞升的晚露。
　　“小白，你和惜春姑娘真是大大让我长了世面了。”我赶着拍马屁递上一杯酒，“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小白斜睨我一眼：“轻易奉承不是金老板的风格。”
　　“……，嘿，小白你真懂我。曲儿也听过了，舞也看过了，下面是不是应该……”我矜持了一下，只说了半句话。
　　小白眉毛一挑：“什么？”
　　他他这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花楼都逛了这么多遭了。
　　“……，就是下面该进姑娘的闺房了罢！”我觉得和小白说话还是不要迂回的好。
　　小白手下一重，琴弦上将将蹦出个刺耳的破音，这回可真是金石之音了。惜春姑娘的眉毛抖了抖，看着我的眼神又怪异又冰冷。
　　“惜春姑娘放心，在下有个优点就是喜欢成人之美，你继续陪小白，我寻别个姑娘就成。”我赶着和惜春解释，头牌就是有头牌的架势，眼神冷得我寒嗖嗖，哪敢单独跟了她进闺房。
　　“你要进姑娘闺房干嘛。”小白明知故问，问句说出来明明就是陈述句。
　　“小爷今番既是逛花楼，自然是要把一套功夫都做足了。你说男人进了青楼姑娘的闺房还能干嘛！”
　　起身拔脚准备出了这雅间，去外边寻个姑娘。将将抬了左脚跨了半个身子出去，脚还没落地，小白阴测测一声“站住”，我很纠结，左脚是该让它直接落地，还是抽回来再落地。踌躇一回，到底没抽回来，甚迷惘回头望一眼小白：“还有甚事？”
　　“……，算了，你去吧。”小白默了默，“左右我替你都收拾着就是了。只是你怎么这般不叫人省心。”后半句甚幽然，我觉得仿佛一阵寒风扫过，遂忙提了脚出去了。
　　出得雅间还没来得及下楼，就被一群花娘围住，一派莺燕，我很有点招架不住，遂胡乱指了个穿了身大红裙子的姑娘道：“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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