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均和七年 玉泉县城
　　外面打四更了。
　　卢月林翻了个身，眼光挪到天花板上，直楞楞地盯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看——自从四年前妹子死后，一遇到生意上不顺的时候他就睡不着！而且这个毛病还能传染，连他的老婆也落下了这个病根，两个人常常这么仰在床上，干瞪着四只眼睛耗时间。
　　唉……你个命贱福薄、连累亲友的败家东西啊……
　　卢月林常这样在脑子里骂着妹妹。长着这么一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容貌，却是个死面疙瘩榆木脑袋，放着满家年轻漂亮又财势俱全的少爷不要，宁可跟着那个穷秀才一起去死。你死不要紧哪！老哥我可吃了你的挂落儿啰。满少爷恨我在他面前夸大话，险些派人砸了我的铺子，后来虽然没砸成，我在这城里做生意也是越来越艰难，现在混得都快混不下去了。妹妹啊妹妹，你是两眼一闭万事不理了，可知道哥哥我这几年在替你受苦啊！
　　想到难过处，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身旁的妻子李氏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又想起那好事儿了？可惜着自己没当上富贵人家的舅太爷不是？我劝你呀也别懊悔了，你那妹妹天生就是个贱命，就是天王老子，能抬举得起来？依我说哪，咱们也没那过富贵日子的福气，倒是你，把乡下姓陈的那家子断绝了是正经。你没听说今年旱灾闹得厉害，那些乡巴佬城里有亲戚的都跑来混吃混住的，你可小心着。”
　　被老婆絮叨这一顿，卢月林心里更上火了，板着脸哼了一声，把头侧过一边，且自己生闷气——这真是一着失算满盘空啊！想当年要不是自己贪着那陈朝真和他哥兄弟俩一齐中了秀才，以后大有可能飞黄腾达，同意了那姓陈的求婚，也不会搞成后来那个样子！要早算到那样，让妹妹给富贵人家作妾也比这个强。现在可好，妹子这婚事没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累赘却背上了身，现在自己家还困难着，要是陈家人真的投奔了来，可把他们放哪里？虽然陈朝元那书呆子和卢家断绝来往已经四年了，未必会放下架子来求自己，可是大灾后的饥馑逼迫下，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讹子？
　　李氏嘴里还在嘟囔个不停，搅得人心烦意乱，卢月林几次火起想骂她一顿，可惜平时怕惯了她，硬生生把心头的怒气按了又按。
　　辗转反侧，看来是无法睡得着了，看天也蒙蒙亮了，索性起了身，去收拾摊在院子里吹风的茶叶。
　　笃笃笃……
　　什么人，天还没亮就敲门？
　　正自发闷的卢月林没理会，还是干着自己的事。
　　笃笃笃……
　　敲门声不屈不挠地响着，一声声打扰着卢月林的耳膜。
　　“谁呀！吃饱了撑的你这么早打什么牢门！”一行骂着，一行丢下手中的活儿，歪到门前，取下了门栓。
　　“你！”看清眼前来人，卢月林的脸色一下子从白变青，更加难看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居然就是自己最不愿意见的亲戚——陈朝元。几年不见，这人瘦多了也苍老多了，三十才出头的人，鬓边就有了丝丝白发，刀削斧劈般的一张脸上风尘满面，眉间眼角，都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衣服也敝旧，神情也疲惫，一副倒霉样儿，真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脑子烧坏了，竟觉得他们兄弟俩“相貌堂堂”“必能发达”，呸！
　　“哟！这不是陈大爷么？您这几年贵足不踏我这贱地，今天有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啦？”卢月林语带挖苦，斜眼瞥着陈朝元，冷笑道，“咱们虽是亲戚，来往从不密的。你不是嫌我什么炎……什么势来着？说我是个小人，看不上我的嘛？我妹妹死后，咱两家更加没来往了。怎么今天有这个闲心，一大早起就敲我的门？”
　　陈朝元面现难色，嗫嚅了好一会子，方低声开口道：“月林……我今天……实在是来求你的…..请你……”一语未完，卢月林就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
　　“别别别！你别跟我说这个！我知道今年乡下闹灾，饿死的人不少。可你是个教书的，又不种田，到哪儿寻不到一碗饭吃？偏要来找我？咱们虽是亲戚，月霜死了，你我也就无涉了吧？我家里要是有钱的，就帮你一把也没什么，可你看我家这个样儿！连我自家三口还不知道吃不吃得饱呢，到哪里找饭给你吃！”
　　听了他这一番话，陈朝元黄瘦的脸登时涨红起来，神色间似乎有要走的意思，可终究忍了下来。
　　他再次艰难开口，声音里带了些许哽咽：“月林……你……咳！你不知道，今年的天灾闹得厉害，咱们秀水和周围的几个村子十室九空。我虽教书，不种田，可如今这景况……哪里还有得学生来？我除了认得几个字，别的又不会，拿什么来维持生计？我自己还好说，天玉……怎么办？他…….月林，我这次来你这儿，不为别的，只求你看在月霜是你亲妹妹的份上，养活你这苦命的外甥吧……你放心，我自己不会要你帮的什么，你只要答应照顾玉儿，我即刻就离开，决不会拖累你家一点半点。待天灾过去，我若挣得命回来，定会接走天玉，还要重重报答你们的！”语毕，一揖到地，眼角便滴下泪来。
　　他说得入情入理，卢月林虽满心要回绝，一时间却也找不出什么好的托辞来，只在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板着脸思忖回话。
　　忽听陈朝元身后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声音道：“伯伯！你干嘛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他既然不愿意帮我们，我们走好了。我宁可饿死了，也不要看这种人的脸子！”
　　陈朝元唬了一跳，忙大声喝止：“天玉！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他是你亲舅舅！还不过来给你舅舅见礼！”说着，从身后把那孩子硬拉了出来。
　　那孩子明显是不愿意，被他伯父拉着，还是一步一蹭，到了卢月林面前，随随便便作了个揖，嘴里轻声说了些个让人听不清的话，便从容站了起来。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身上，整个人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
　　看清眼前这个孩子的容貌，卢月林眼睛迅速亮了一亮，心里生出了一个想头，板得成了石像的脸上很快漾起了笑纹，说话的语气忽然亲切万分：
　　“是……天玉吧？你看你看，你躲在你伯伯后面，我竟没有看见你。除了你三岁那年我去过你家一趟，咱们甥舅可快十年没见过面了吧？快过来让舅舅好好看看。”也不等天玉上前，自己先过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顺势俯下身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果然是个好胚子，竟比月霜小时犹胜几分，而眉宇间的清卓英爽之气，更是月霜从来所无。卢月林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运气当真不错，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毕竟要着落在陈家人身上让自己转运。
　　被舅舅这么盯着看，天玉早就不自在地皱起了眉头，看他腆着脸自以为“和蔼”地笑着越凑越近，实在忍无可忍，“突”地一下往旁跳开，连连退着倚到了他伯伯的身旁去。这么一来，卢月林倒觉尴尬，只得讪讪地向朝元笑道：“朝元，你看我……嘿嘿!真不会说话。这几年我家计着实的艰难，心里总是有股子邪火，刚才我那番话只是自己在发牢骚，可不是要赶你们呀呵呵！再说了，可像你说的，我和你就算现在没亲，天玉还是我嫡亲的外甥哪。我就不顾念你，能不顾念他？要像我才说的，你养活自己有余，我倒也不兜揽你们了，可听你这么一说实情，我哪能丢着我的外甥不管哪！我成什么人了？你看你，我就是说错了话得罪了你，也用不着气得抹眼泪啊！得，我先向你赔个罪好不？你大人大量，就担待我这一回胡说八道，带上天玉跟我回家罢。”
　　他忽然热络，陈朝元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听他说话诚心诚意，又不像是在骗人。欲待不信，转念一想，他的态度之所以大变，大约是因为见到天玉，触动了亲情的缘故，便也稍稍安心。不管怎么说，今日来投亲也算投着了，自己不论，天玉有了个安稳的栖身之地到底令人欣慰。于是携了天玉，跟着卢月林进了家门。
　　一跨进门槛，卢月林便提高了嗓音叫道：“孩儿他妈，快出来快出来，看谁来了？”屋里随即响起了一个脆亮的女声：“哟！瞧把你兴得！难不成今日开门就遇了贵人？是哪里的贵客，我倒要看……”，说着笑着，一手掠鬓，一手提着裙子，快步走出来。可等她看清了卢月林身后跟的两个客人是谁时，那笑声便像被剪了一刀似地，戛然而止，一张脸“呱哒”一下子拉得老长。
　　“你……”李氏嘴唇一翻，冲着丈夫就要开炮，卢月林恐她不知轻重一嗓子嚷出来坏了事，急忙拉住她手，狠命捏了一下，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李氏一怔，不明其意，嘴里的话却立时转过弯来：“是陈家大哥啊！你可真是稀客了。咱亲戚多年没走动，我都快不认识了呢。哟！这是天玉吧？这孩子，你尽着躲什么，来，让舅妈好好看看。”几句亲热话说完，她脸上也回过些颜色来，勉强笑着向陈朝元打了招呼，又拉起天玉的手细细打量，啧啧赞叹：“瞧这孩子，长得可真爱人，这么玉人儿似地，比我那傻小子强远了。唉！我那苦命的妹子若是还在，看着你长成这个样儿，可不知该多高兴哪！”
　　她似乎被自己的话提起伤心来，掏出帕子在眼角擦拭，天玉听她说起母亲，倒真的伤感了，低下头便自垂泪，气氛一时竟沉重起来。还是卢月林觉出来了，哈哈一笑，连嗔带说数落了老婆几句，才混过去了。
　　李氏把陈朝元和天玉让进屋内，自己说是出去给他们倒点水，暗暗地却把丈夫的衣襟一拉，卢月林会意，找个借口向客人打了招呼，也跟了出来。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刚一出房门，李氏的脸立刻撂了下来，疾颜厉色地责问起卢月林来，“好好的，你把这两个人弄进家门来！谁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家里的生意一塌糊涂，小宝上学的钱还没着落，你倒给我们又添进两张吃白饭的嘴！你那妹子带累了你一辈子，难为你还要替她养儿子？连大伯子也给她养起来？你是傻子不是?你说！你说……你有钱养得起闲人，老娘没有！今天给你面子，我才让他们进门，过两天冷下来，你麻溜地把他们给我轰出去。否则……哼!”她越说越来气，一张脸彻耳通红，唾沫星子直喷到卢月林脸上来。
　　“好啦好啦娘子，说话小声些儿，别让他们听见了……”见她动了真气，卢月林恐坏了事，连忙央求，谁知反勾得她火气愈盛，嗓音更加高了：“听见怎么啦？什么好东西！老娘还说不得啦？”“哎哎哎哎哎！”卢月林忙掩住她的嘴，“你看你，我话没说清你动什么气哪？实话告诉你罢。你当我真是傻子？我不过心里盘算了一盘算，留他们比不留，好处多着呢！”
　　“真的？”李氏细思丈夫的话，果然是有些原由的，气便渐渐平伏下来，“什么好处？你细细的说给我听，若果真有，我就算了，否则，我可连你不饶！”
　　“那…..我就告诉你实话吧。你觉得天玉那孩子生得如何？”
　　“嗯……有一句说一句，还真是不错。我看哪，他比他娘当年的样子还要漂亮些——奇怪，你问这个干么？”
　　“着啊！”卢月林一拍大腿，“你不知道，现在好多富贵人家的老爷少爷可不止喜欢美女，漂亮的男孩子他们也是爱得了不得呢。我去那些人家送好茶叶时，常见到他们养的这些小倌儿，说老实话，都没有天玉长得好，而且里头戏子多，不干不净。你想想看，我要是悄悄儿找个好人家把天玉一卖，冲他这小模样儿，又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别的不说，这身价银子该有多少？要是他再得了宠，我这个做舅舅的，又该有多少好处？这笔账，你该算得过来吧？”
　　“是这样啊！”李氏撇嘴笑道，“我说呢，你这一毛不拔的今天怎么这么慷慨起来，原来连自己外甥的主意都打上了。你小心些！卖了天玉，他伯父就算拿你没奈何，他娘的鬼魂可要找上门！”
　　卢月林满不在乎，道：“没账！他娘自己不能给我招财进宝，让她儿子还账也是该当的。如今他舅舅穷得没饭吃，做外甥的难道就不该救上一救？孝敬了舅舅，也就和孝敬了娘一样嘛。再说了，我又不是要他的命。送他去富贵人家吃好穿好，说不定他还要感激我呢。”
　　他这一番巧言诡辩，把李氏招得直笑起来，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啐了一口，骂道：“贼老天杀的！倒好见识！”在他胳膊上狠扭一把，摇摇摆摆走去给客人打水。
　　卢月林稍停了一会儿，回客厅去和陈朝元说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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