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成诀

　　过去是清浅的茶水，在一次次冲泡，翻滚，沉淀，变凉的周而复始中，越来越淡。留下的茶垢，却酿成一壶清香，留不得，又舍不得。回忆从陌遥的脑海中款款流过，不可承受之轻……
　　第一次见他，是在天帝的寿宴上，那么多天君仙子里，一眼就看到了他，因为太冷俊，因为太遥远。不着痕迹地向其他仙家打探关于他的事，别人只是摇头，“那是远古神族重玥神君，太高傲，眼里只有他旁边的碧衡神君，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记着了，从自己这个小小角落里能偷偷仰望到的那个人，是重玥神君。
　　从此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有意的，无意的，能接近他一步就接近一步；有机会，没机会，没机会创造机会，能接近他两步就接近两步。然而无论如何，自己总在百步之外。真和大家说的一样，他眼里只有碧衡神君。同是天帝花园里的仙子都笑他痴，是吧，这便是痴了。只是，那又如何，痴便痴，能在他身边端茶倒水，能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即使他从不放在心上甚至万分轻蔑，即使他目光总是追随着另一个人，也，够了，是恩惠了。
　　终于，他会正眼看他。所有人对碧衡的伤势无可奈何之时，是自己拿来了般若花。纵是他轻蔑说自己是傻子，那一刻，他也是看着自己的，他的瞳仁里，倒映的身影是自己。只此一眼，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这般心情，卑微却从未怯懦，那么深，那么浅，那么重，那么轻。
　　“我不是傻子，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比如爱你。”当日，在毁去仙元下凡为人前，自己是说了多么了不起的话，了不起到如今回想起来灵魂还会忍不住颤抖，落泪。
　　重玥看着躺在床上的陌遥，忍不住伸手擦去陌遥眼角的细泪。迫不及待施咒恢复他的记忆之时，不小心窥探了那份过往，陌遥那小心翼翼的感情就成了根细细的银线，缠住了自己，再也解不开。而关于幽兰的记忆，已被尽数抹去，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他内心的不安。这前所未有的心情让重玥心惊，或许，林殊问他的为什么，他懂了。
　　重玥正看着陌遥时，陌遥也睁开眼看到了重玥。那复杂的眼神让重玥心疼，不自觉地伸出冰冷的右手抚上陌遥的脸，指尖感受到陌遥浑身一震，尴尬的停在半路，随后便要收回。突然，陌遥抓住重玥的手，贴在脸上摩挲，不小心就流下眼泪来，“我记起你来了。”
　　陌遥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重玥正用他从未露出过的神色看着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陌遥绝对不会相信那样的重玥的脸上，竟会有那种一半痛苦，一半挣扎的表情。空缺被填满，久蛰的心，居然还会悸动。用力抹了下眼泪，看清楚，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直一直看到心里才好。
　　第二次，你正眼看我……
　　所有人都忘了那件事，并无任何不自然的生活着。那个红衣的新娘，仿佛只是一场奇异的梦里凋敝的花，，梦醒了，连主角都忘记，何况是风景。陌遥还是天天去铺子里，回来后逗逗遥儿，不同的是，现在重玥会和他们一起吃晚饭，这淡淡的暖意让陌遥很满足。这样奢望般的平淡生活，自己已盼了千年。当梦想变成现实时，往往让人沉溺在太过斑斓的美好里，忘了去考虑是否存在危险。这般飞蛾扑火，耀眼中带着血，带着泪。
　　入夜，重玥悄悄来到郊外，看着乱风扫过秋林，掉落一地斑驳，目色也如这秋夜般寒彻透骨。约自己的人的红衣，也被这夜风拂乱，笑张狂。“看来神君近来过得很好，连挚友的死活也不管了。”重玥寒着声音，“滚。”先前天界传信的青鸟说天牢被劫，碧衡被人救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个人，这个害碧衡入了天牢的人。“只要你将般若花给我，我自然离开，此生不在神君面前出现。”步臻皱了眉，眉宇间的冷傲有几分像极重玥，“只要你开口，那个陌遥一定会把般若花交给你的，这样才能救碧衡。”重玥绷着脸，没有说话。“现在你要怪我打我甚至杀我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能救他。”步臻一咬牙，曲了右膝，从不低头的妖王就这么跪在自己憎恶的人面前，“我知道你喜欢碧衡，你一定会救他的。如果用仙元催开般若花，你只是损耗自己修行，但是不这样，碧衡会灰飞烟灭。难道你是舍不得自己的法力？”重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步臻，转身离开，任由步臻跪在这秋夜的凉风中。
　　你与我，都是不知道珍惜之人。对不知道珍惜的人最好的惩罚，就是失去。
　　次日，陌遥一进铺子，店里的伙计就把他拉到一边，有些神秘地说，“掌柜的，有个姑娘等你很久了。”说完，坏笑着将陌遥带到二楼，自认为通情达理地退出去，还顺手关上门。陌遥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可也知道伙计一定又误会什么，不免有些头大。
　　“林掌柜。”陌遥抬头，入眼的一身红衣，是那日在莫轩的扇子铺里遇到的人。想必是这人的绝世容貌和一身红衣，伙计才会误认成姑娘。“敢问阁下找陌遥有何贵干。”步臻阴冷的眸子让陌遥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是被盯上的猎物。“我是妖王步臻，还是称你陌遥上仙为好。”“原来是妖王，不知找陌遥所为何事。”步臻的眸子越发阴冷，“告诉我般若花在哪儿。”陌遥一颤，“陌遥不知。”“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如何取到般若花。”陌遥盯着有些激动的步臻，缓缓问道：“你要般若花做什么。”“碧衡失了仙元，没有般若花，不久就会灰飞烟灭。”听到碧衡的名字，陌遥目光一闪，随后悠远起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但是，这和碧衡有关系，就会和重玥有关系。”步臻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重玥喜欢碧衡，即使我不向你要，他也会向你要这般若花。”陌遥抓着账本的手有些颤抖，只好放下账本，将手收进袖子里。“你何必自欺欺人，重玥眼里只有碧衡，他现在对你好也只是想要得到般若花罢了。”陌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慌乱，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清明。这人若是想要挑拨，自己差点就上当了。思及此，陌遥坦然，无论如何，他该相信重玥而不是这个步臻。陌遥平静下来，淡笑道：“你不必用此法来骗得般若花，如果重玥想要，他自己来向我要便是，何故我不相信他要相信你这个妖族。”陌遥唤进伙计，送了客。
　　一连几天，重玥并未和陌遥提到任何有关般若花的事，看来果真是那妖王心怀不轨，陌遥也便渐渐淡忘了此事。
　　午后，偶尔刮过的秋风带起几叶枯黄，萧瑟。重玥踱进书房，陌遥正在案前画一副莲花图。重玥站在一边看着那莲花图，让陌遥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要送给林殊的，上次他问我要……”“陌遥。”“什……什么事。”重玥喊了他的名字，陌遥很意外。陌遥抬头看重玥，重玥却移开眼，“没事。”于是，陌遥便又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莲花图。半天的欲言又止后，重玥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哪里能找到般若花。”斜拉一笔，坏了整幅画，陌遥尚不自知，无事般点点墨，“怎么，你要找般若花？”重玥垂眸，“碧衡把所有仙元给了步臻，没有般若花，碧衡会灰飞烟灭。”陌遥放下笔，释然，“要一朵般若花也不是什么难事。”迎上重玥让人沉溺的目光，陌遥露出个早几年会露出的有些调皮笑容，“如果碧衡和我之间必须得有一个灰飞烟灭，你会选谁？”重玥刚要回答，陌遥忙笑道：“别！这种问题太脂粉气了，好像我是女子一样，你不许别回答。”陌遥转过身，不再看重玥。
　　别回答，我怕自己承受不住你的答案。
　　重玥起身，一时情动，自后搂住陌遥，“用我的仙元。”这次，换我来变成凡人，陪你。
　　“我去内室拿。”陌遥轻声应着，努力将自己的悲怆藏进阴影里。
　　这怀抱很温暖，可惜，是假的。你说的对，我是个傻子，太突然的温柔想都不想就接受，还接受的这么开心。步臻这个局外人，看得果真比自己清楚。自欺欺人，好贴切的，结局。
　　陌遥从内室出来，将般若花交给重玥，重玥用带着些许吃惊，用目光询问陌遥。“这是上次没有用完的，我就留着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你快去给碧衡，晚了就来不及了。”重玥点头，“等我回来。”转身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天际。走得匆忙，走得干脆。陌遥捂着胸口，那里像是扒着一只花斑大蜘蛛，用剧毒的蛛丝将心脏紧紧缠绕，透不过气来的窒息中，痛到麻痹。
　　重玥，我等你七日。我等你回来，告诉我不是步臻说的那样，好不好？
　　来到妖族的重玥，挥开那些围上来的小妖。他来妖族，只是为了救碧衡，不代表他接受这下等的妖类。服下般若花的碧衡很快恢复过来，甚至不可思议的比上次还要快。“我欠陌遥的，太多了。”碧衡披着外衣，不再是神君的他，分外单薄。“我会陪他。”碧衡笑了笑，总算有了些昔日碧衡神君的华彩，“能找到这么爱你的人，真好。”说完，又担心起来，“只是这天界，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放过臻儿。”除了林殊，重玥最讨厌的就是步臻，自然不会有好语气，“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和他好自为之。”“臻儿虽是妖，本性却不坏，他也答应过我，不再骗我。”见重玥脸色难看，碧衡不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转了话题，“有件事，还想拜托你。”碧衡想了想，慢慢道，“这封书信，希望你能带给天帝。”重玥看了看那信笺，最终默默接过，也算是为碧衡做最后一件事。
　　安逸的小私塾，被一声瓷碎打破。“啪！”林殊手中的茶杯摔成粉碎，一旁的寒城不解地看向林殊，被林殊失魂落魄的表情吓了一跳，“怎么了？”林殊像是没有听到寒城的话，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林殊！林殊！”寒城按住林殊的肩膀，很是慌张。林殊猛地推开凑近的寒城，冲出了门。
　　林殊一路冲进林府，想一把搂住坐在院子里的陌遥，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的几近透明的身体。“陌遥！陌遥！怎么会这样？！”“碧衡强行将所有仙元给了妖王，毁了仙根。和上次重伤不一样，这次要想保住碧衡性命，需要一朵盛开了上万年的般若花。”林殊看着陌遥的身体，绝望般失了力气，“你给他了？”陌遥淡然点头，“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也是最后能给他的。答应我，不要怪重玥，这种事，我情愿的。”陌遥遥遥看向东边，“我等他七日，马上就要到头了。告诉重玥，我不怪他，真的，不怪。”“寒城！寒城！救他！我求求你，救他！”林殊揪住寒城的前襟，只换来寒城无奈的摇头。周围的声音和景物一点点化开，像是浸泡在无边的秋雨之中，淡到虚无。
　　天边的日头升起来了，看过那么多次的日出，第一次觉得日出是这么滚烫，焚心……
　　等重玥处理完碧衡的事，回到林府时林府已经人去楼空，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推开大厅的门，看到了里面的林殊。“又是你，”重玥站住身形，“陌遥呢。”“陌遥？”林殊转过身，没有表情，“陌遥不是已经被你害死了么。”“你说什么。”林殊一步步朝重玥走近，“是你要的般若花啊，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唯一能救碧衡的上万年的般若花就是陌遥的真身呢！”重玥彻底愣住，浑身像是掉进冰窟一样僵冷。“他在这里等了你七天，你却没有回来。他说，他不怪你。”林殊声音淡漠，平静地让人害怕。“陌遥在哪里？”林殊居高临下般地看着重玥，“陌遥说，他不怪你。”“告诉我陌遥在哪里！”林殊冷冷笑出声，“重玥，陌遥说他不怪你，但是我怪你，我不仅怪你，还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把陌遥交给你。所以，我不会告诉你陌遥的事，永远不会！”
　　今年的秋天来得很早，看来第一场雪，也会伴着早到的冬天开始纷纷扬扬，掩盖那些悲伤绝望。
　　我不是傻子，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比如爱你。
　　如果碧衡和我之间必须得有一个灰飞烟灭，你会选谁？
　　重玥，我等你七日。我等你回来，告诉我不是步臻说的那样，好不好？
　　远处有歌声，引着亡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重玥，我发现我，后悔了。这样沉重的爱，我给不起了。
　　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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