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呼吸

　　女孩手里捧着一大束素白色海芋，逆着风奔跑着。瑰紫色的大地吐露出泥色的血液，包裹了她白色的舞鞋。她伸出双手摸索着来路的城墙，橘红色灯光从黑暗深处衍生出来，乖戾地探照着她的每一个足迹……遍地的血渍，被月光清染。她走到一个坟头前，苦痛掩埋足尖的红舞鞋，白色海芋三两枝地散落在她猩红色裙摆上，枯黄色的草叶卷起了坟头的烟火，
　　熹微的火苗腾跃在她深棕色眼眸里，明明灭灭，窸窸窣窣。
　　裴玄回想着昨日梦中的细节，神情有些恍惚。
　　99路公交车依旧横冲直撞，颠簸摇晃。耳机里吉他忧伤拨动《爱的罗曼史》，纯净的音乐和公车的启动刹车交织转承，混乱在裴玄的耳畔。他的身体无力地随着公车摇晃着，坚毅的下颚线条变得更加僵硬，绷紧的咬肌使他的脸看过去更加立体而深邃。
　　车上的人逐渐多了，没座位的人都挤成一团了。逼仄的空间让本来心绪杂乱的裴玄更加觉得昏沉。他握紧横杆上的把手，烦躁地避开拥挤的人堆。
　　虽然自从偶遇了那个女孩，他不再讨厌搭公车，每天都搭车友们心中最颠簸的99路公车上班，可是女孩从那次后就再没出现了，五六天，他还期待着，现在是第二十天了，他的记忆太繁杂了需要删除一些了。
　　他大爷的，从今天以后再也不坐这破车了。裴玄愤恨地想。
　　“嗨。”突然有个声音在裴玄身边响起。裴玄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竟有天旋地转的错觉。他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去，摘下耳机，一脸惊诧。
　　“怎么啦，又遇到我很惊讶吗？”女孩笑笑说。
　　“没……”裴玄心里捏了一把汗，好险，庆幸刚才没有直接骂出那句话。想到这，他心里一阵窃喜。
　　“哦，对了，上次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恩。”裴玄紧张地把一句话断成了这样。
　　“我叫方嘉。”女孩轻轻笑着，语气很温和。
　　又上来了一拨人，把公车挤了个水泄不通。裴玄和女孩被挤得只能一前一后地站着，两个人的身体不时随着晃动的公车发生接触，裴玄的心跳加剧，更加局促起来，连和女孩的基本交流都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
　　“我现在在G大读书。你呢，在哪里上班恩。”还是女孩先发问了。
　　“在一个广告公司。”裴玄想了想还是把“规模一般没什么知名度的”前缀去掉了。
　　“那很好啊。”
　　“其实……还好啦。”裴玄看着倒影在车窗上女孩的样子，觉得很熟悉，虽然才见到她第二次。
　　女孩没再说什么，一只手从浅棕色背包里拿出纸笔，示意裴玄伸出一只手拿着绿色便利贴，她写上自己的名字，手机号码和□□号码。
　　“我到站了，有空常联系恩。拜拜。”女孩似乎是掐准了时间，及时地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留给了裴玄。
　　望着女孩下车的背影，裴玄揣紧了手中的便利贴，心情大悦，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怪笑引来了车友们集体的侧目和鄙视。
　　车窗外的天空蒙上了灰尘，擦了又擦，依然看不到真相。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蒙昧，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头顶上的天会遮蔽你的眼睛，脚底下的地能阻碍你的双足，最伟大的天地都在玩着真假游戏，你的结局也只有输。

　　多年后翻开备忘录，裴玄的手有些许的颤抖。
　　第一页：公车女孩，2007年12月7日，99路。
　　第二页：公车女孩，方嘉，2007年12月27日，绿色便利贴，99路。
　　……
　　最后一页：我的最爱，方嘉，2008年12月7日，终点站，天堂路。
　　裴玄的手指捋过备忘录上的灰尘，停留在“方嘉”上，名字还存在，人却已经消失了。
　　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是不是就注定了结局是悲剧。裴玄轻轻地说着。
　　或许是吧，死亡是人生最后也是最精彩的一幕。西溪注视着她手腕上的疤痕缓慢地补充说，一个人临死的一瞬间，脑海中会出现他这一生中最珍视的人，最留恋的事物，最难忘的故事的画面，你说是不是最精彩的一幕？
　　那方嘉最后的回忆里会有我吧，她是带着我们两人之间最珍贵的东西离开的吧。
　　那你得去问她。西溪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走到书柜前，随意地从里面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
　　裴玄合上备忘录，放回书桌左边第三个抽屉里。
　　不说我了，说说你怎么回事吧，你一个初中生离家出走这么多天，还以死要挟我不要告诉你妈妈，你妈妈肯定很着急。裴玄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在软椅上无奈地撇着嘴看着她。
　　我说叔叔，你也管太多了吧。西溪耸拉着肩膀，猛地回过头朝裴玄做了个鬼脸。然后又突然沉静了下来，冷笑着补了句，她才不会着急。
　　哇，你这个小丫头，敢和你叔叔我这么说话。你大叔我比你多活了二十三年，年龄可不是白长的。裴玄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年龄不是距离，叔叔你没听过啊。
　　小心我揍你，替天行道，教训你这个不懂得尊重长辈的小屁孩。裴玄和西溪说的很愉快，很快从刚才阴沉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知道叔叔最疼我了，才不会打我呢。西溪鬼笑着装乖巧样。
　　裴玄看着她那张酷似吴子骁的脸，心里一阵酸涩，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你要乖点，不要老是离家出走，这样多让人担心啊。虽然现在暂时叔叔“窝藏”了你，让人看到了总不好。
　　怎么会不好？西溪狡黠地反问。
　　裴玄干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然，昨天晚上隔壁邻居看到我们一起回家，今天就有人在乱说话了。
　　别人都说什么啊？西溪显得兴奋而好奇。
　　……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的小女朋友呢。裴玄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吐出这句话。
　　哈哈哈……西溪开始捂住肚子狂笑了起来。
　　裴玄看着她调皮的样子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讪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好笑了……叔叔，你直接和别人说，你是我爸不就得了，这样别人就不会误会这么大了……哈哈……西溪笑得脸都涨红了，眼角挤出了一条条细微的小鱼尾纹。
　　呀，你这丫头，叔叔有这么老吗？当你爸爸，这个可太艰巨了。裴玄不满地抗议。
　　那你当我哥吧，反正我也没有亲哥。西溪天真地笑着看着裴玄。
　　那也不好，毕竟我和你爸是同学，如果我变成你哥，那你爸不就是我爸，那辈分完全乱掉了……裴玄绕来绕去地说了一大堆，那还是“小舅舅”这个身份比较好。
　　舅舅就舅舅呗，还非得加个“小”字啊。西溪又抓到了裴玄心里的小九九，得逞地大笑起来。
　　嗨，你这丫头……裴玄已经完全招架不住伶牙俐齿的“对手”了。
　　房间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一阵阵欢乐的笑声，窗外夜色像那墨碧色嵌灰金色纹边的蛇皮，隐隐地似要渗出猩红的血来。别墅楼下的灯凄迷地衬着淋漓水色，一种简陋的昏黄与冗繁的暗琥珀色寂寞交织，长情地交融。刚下过一阵小雨，可是心情晴朗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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