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窕菽女

　　菽菡不是离异家庭的小孩，但她的家庭也有不为人知的苦。周爸爸不抽烟不喝酒，但有暴力倾向，动不动就会对菽菡和妈妈大打出手。菽菡妈妈还怀着菽菡时，周爸爸就毫无顾忌地对她拳打脚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妈妈碍于面子不敢告诉外公外婆，也不敢告诉同事，自己一个人流着泪偷偷地去医院验伤上药。每次被打，妈妈首先护住的就是自己的肚子。菽菡每听一次就掉一次泪，气得握紧了拳头说：“总有一天，妈，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家！”
　　妈妈带菽菡搬出去住过，可爸爸不光去菽菡妈妈的公司大吵大闹，还找到了她们住的地方，赖在外面破口大骂，怎么赶都不走，菽菡妈妈最后实在没办法又回到了那个家。
　　菽菡和妈妈忍气吞声地过了13年，周爸爸的暴君观念却从未更改过，菜烧得咸了一点，就会掀翻桌子摔了所有碗筷；睡觉时有一点声响就会起来把菽菡暴打一顿；会在母女俩看着电视笑得开怀时突然把电视关了；会在妈妈陪睡不着的菽菡一起睡时，死命地拍菽菡的房门一整晚都不让她们睡觉。要说恨，那些被毒打被责骂看着妈妈独自流泪的日子里，菽菡切切实实地恨过爸爸，也极端地想过要是有一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可是菽菡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爸爸就这样离开了，一刀正中后心，加上失血过多。爸爸被火化的那天，奶奶妈妈和大伯他们都进去了，菽菡被关在了火化场的铁门外，她只看见黑色的烟恍惚地升起，突然在那一刻意识到，爸爸不在了。
　　那个在菽菡复习得太晚时会直接关掉电表总阀门逼她赶紧睡觉的人，那个看错时间以为菽菡要迟到了五点就咣咣地砸门骂菽菡晚上睡太晚的人，那个带着学校体检查出心率不齐的菽菡去医院抽血、B超、心电图、拍片最后查出一切正常时，菽菡说：“花了这么多钱，结果什么事都没有，真是白查了。”他却说“怎么会白查，花钱买安心啊，不要心疼体检的钱，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人，为什么，在你离开了以后，才想起这些你对我的好呢？用粗暴的别扭的让人有些无法接受的方式，在我身边保护了我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我才意识到呢？菽菡在铁门外一直哭，一直哭，眼泪染上铁锈的味道，责怪和悔意哽在咽喉进退不得，哭声在喉咙里压抑了很久，终于还是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
　　很多年以后，菽菡渐渐明白，别人的打骂，是因为讨厌你恨你巴不得你赶快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亲人的打骂则是想提前给你教训，让你可以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安全地继续生活下去。一个是希望你消失，一个则是希望你存在，天差地别。
　　考出驾照的那一天正好是菽菡爸爸的忌日，13年了，这13年菽菡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冲动地得罪马珊珊，激怒蒋光头，她为什么要直接揭穿马珊珊的阴谋，为什么要顶嘴说蒋光头早晚会把他的父母气死，为什么她不能冷静一点，为什么，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她宁可自己不要当什么班长，她宁可自己自私一点没有帮岳晓东洗清嫌疑，为什么非要那么较真，那么多管闲事？为什么不能再忍忍，气起来就不管不顾？她曾经以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仗义执言拔刀相助是每个人都应尽的本分，她以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邪恶的一方最终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她不是女侠，她生活的世界不是电视连续剧也不是武侠小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剑除奸佞的快意恩仇，蒋光头因为未成年只是被送去了教改所，不到一个月就被放了出来，他杀死了一条人命，害一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却因为他有一双地位够高手腕过硬的父母，依然活得逍遥自在。社会的潜规则就屹立在那里，她不仅撼动不了，就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甚至还连累了自己的家人。
　　菽菡绕过煜祺，边走边哭，渐渐有些控制不住，她恨自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煜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跟在菽菡身后，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拥抱她，他只是一直盯着她，让她在自己的看护下茫然若失，不知所往，就像13年前她失去父亲的那个夏天，他跟着从火葬场回来的她一直走一直走，她在前面掉眼泪，他在后面痛彻心扉，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有能力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丁点的委屈。不知道走了多远，菽菡擦干眼泪停了下来，回头定定地看住煜祺，平静地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彼时午时才刚过两点，离聚完餐还不到一个小时，煜祺看菽菡一脸认真，于是温和地应道：“好。”两人去菜场买菜，菜贩们正犯着瞌睡，坐在木板凳上靠着塑料箱眯着眼打盹。菽菡熟练地挑了春笋、青椒、韭菜、茄子、番茄、海带、玉米、青豆、虾仁、鸡蛋、鸡翅、鲫鱼、牛肉和排骨，还买了水果、水井坊和两包香。
　　煜祺帮菽菡把所有东西拎到菽菡家，悦晴跟恩晖出去约会了所以没在家。菽菡穿上围裙进了厨房，煜祺站在门口说：“要帮忙吗？”菽菡指挥他：“你去把水果洗一洗摆出来吧。”
　　菽菡开始洗菜、切菜，做了油焖春笋、韭菜炒蛋、红烧茄子、番茄蛋汤、玉米虾仁、清蒸鲫鱼、油炸鸡翅、青椒牛柳，再加一锅海带排骨汤，正好九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菽菡看一眼挂钟，正好五点，摆上水果和一副碗筷，点上一对蜡烛，燃起一把香，取三柱插在正案上，三柱插在楼道的阳台墙缝里，两柱插在窗边。
　　青烟袅袅，弥蒙了视线，菽菡在桌前郑重地跪下，一下一下地叩头。爸，你好吗？保佑妈妈、外婆和奶奶健康，我会平平安安，会出人头地，会好好照顾她们，爸，你要一直看着我，只要看着我就好。
　　菽菡给爸爸的酒杯倒上半杯白酒，再拜一拜，过了一会儿，再把酒杯斟满。煜祺也拜，菽菡给爸爸的碗里添米饭，想了想还是给爸爸先换了一杯酒，让他再喝一阵。
　　拜完以后，两人撤了蜡烛、香台，把杯中的酒撒在窗台，相对着坐下置了新的碗筷开始吃饭。菽菡问煜祺：“你要喝点酒吗？”煜祺说：“稍微喝一点好了。”菽菡就倒了一杯给煜祺，菽菡说：“你跟我爸好像，每次我问他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喝点酒，他就会看看酒瓶说，先稍微喝一点好了。我爸其实很爱喝酒，不过因为肝不太好总是很克制，他对酒也不挑，红白啤都爱喝，有时候买几包加饭酒也照样喝得有滋有味的，每年的今天我都会买一些好酒，想让他喝得尽兴一点。”鼻子酸酸的，菽菡抬起头来问：“好喝吗？”
　　煜祺点点头：“嗯，菜也很好吃，你爸爸今天应该吃得很香。”
　　“是吗？”
　　“菽菡，你不要逼自己逼得太狠，当年你爸爸是为了救你而死，并不是被你害死的。”
　　“怎么不是，如果不是我激怒了蒋光头，我爸他又怎么会……”
　　“当时你才14岁，难道你要自己像27岁一样冷静理智地去面对当时那种情景吗？稳住对方情绪劝服对方放下武器，像TVB谈判专家那样？你已经够勇敢了。”
　　“可是如果不是我那么冲动，得罪了马珊珊蒋光头那帮人，后面那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菽菡你活得很真实，在别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时候你愿意站出来为当年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多少人在意的男生打抱不平，在蒋光头那样打压你的时候你还能毫不畏惧地独自承担，甚至不想连累我们选择孤军奋战，你足够勇敢足够珍贵，你知道那时候有多少人虽然表面上不敢跟你说话可心里有多佩服你吗？”
　　“那又怎么样，佩服？真实？勇敢？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我最重要的亲人！我宁可选择明哲保身畏首畏尾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只要我爸爸能重新活过来！”菽菡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彼时紧紧搂住爸爸时手上染满的鲜血般凄楚四散。
　　煜祺突然伸手一把拉起菽菡：“你跟我去一个地方。”眼神坚定，掌心紧握，菽菡挣脱不开，只觉得疲惫。他们下了楼，搭上一辆出租车，煜祺对司机说：“去凯越大酒店。”说着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拨了电话：“你们还在西湖边吗？到凯越这边来，我跟菽菡过会儿就到。”。
　　一路无语，车开到了凯越门口，一下车菽菡就看见悦晴跟恩晖等在门口，悦晴蹦过来扯了菽菡就往自助餐厅跑：“都快饿死我了，你们总算来了，我的三文鱼和提拉米苏，I’m coming~~”
　　煜祺上前拦住了悦晴：“我们先进去，菽菡有话要跟恩晖说。”
　　“什么事啊？我不能听吗？不会是要爆我的料给恩晖吧，菽菡不要啊，今天的饭我请了，你可千万别%￥……&#@！”
　　煜祺不由分说地把悦晴拖进了自助餐厅，经过恩晖身边时对他耳语了几句，恩晖的脸色刷地就变了。菽菡不明白煜祺为什么带她来见恩晖，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抱歉道：“对不起恩晖，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吗，我想先回去了。”说着转身走下石阶。
　　恩晖愣了愣终是开口叫住了菽菡：“菽菡，我不应该瞒你，其实我就是岳晓东。”菽菡回过头惊讶地瞪住眼前高大帅气的岳恩晖，不敢置信地重复：“你是岳晓东？”
　　是的，岳恩辉就是岳晓东，当年他转学后一并改了名字，高一出了国，大学修了哲学和市场营销双学位。当年那个个子小小却对哲学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的岳晓东不知何时已经有了男子汉的稳重和担当，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一刻想过，他会是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就是岳晓东。”
　　恩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当年，暗恋过你。”
　　“什么？”菽菡先是一惊，仔细一想忍不住好笑，“你是怕悦晴知道会吃醋吗？”
　　“也有这个原因，”恩晖坦白道，“最多的是觉得对不起你，你救过我鼓励过我，还为我洗脱了诬陷，我却在你被欺负被孤立的时候离开，后来，还发生了那件事，是我害死了你爸爸。”
　　“不关你的事，是我太冲动才会害死我爸爸的。”
　　“菽菡，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那天蒋光头为什么要打我吗？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个女生在跟蒋光头商量要让你身败名裂，他们想先用马珊珊对付我的那招对付你，然后引人到班里来偷东西再嫁祸到你头上，让你失去好学生的头衔和老师的信任，再让那个女生把你引到偏僻的地方找人教训你。蒋光头威胁我不准说出去，还想逼我跟他们一起对付你。”
　　“要诬陷我抄袭得找一个跟我同考场的人，能引我到偏僻地方的也得是我信得过的人啊，那个女生是谁？”
　　“是肖林。”
　　“不可能！”菽菡激动起来，怎么可能是她，这个笑容温柔待人亲切，完美到让人不能嫉妒的女生，菽菡有多珍惜她，甚至为了她把自己珍贵的初恋让给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能让她恨她至此。
　　恩晖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你知道吗，肖林根本就不喜欢夏闽泽，她知道你喜欢夏闽泽，所以故意骗你她也喜欢他，你还真的傻傻地跑去帮她传话给夏闽泽，肖林喜欢的根本是姚煜祺，可是煜祺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菽菡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起那个身着白裙的女生笑着把床让给自己说：“你过来躺一会儿吧。”她想起那个女生在自己面前绯红着脸局促地说：“其实，我也喜欢夏闽泽，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她坐在夏闽泽吉安特的横杠上笑靥如花，她被夏闽泽牵着手穿过马路，她站在夏闽泽身边的样子那么淑静温婉。菽菡决计想不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都是装出来的吗？她根本就讨厌她！
　　是的，肖林恨过菽菡，她恨她，自己要费尽功夫才能守住第一，菽菡从来不怎么用功却从未跌出过年级前五，得第五还跟得第二一样开心；她恨她，自己要想尽办法去讨好每一个人才能保住她班长的位置，可菽菡迂腐不懂圆滑，明明得罪了一帮人，每次选班长的时候班里同学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投她的票；她恨她，怎么那么没有心机那么笨，掏心掏肺地对别人好，被骗了都不自知，她恨她总是能轻易地得到别人的喜欢，老师、同学，姚煜祺，还有，甚至连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被动摇。
　　菽菡会在早晨抓抄作业的同学，但她也会在放学后把他们留下来教他们功课；菽菡会在自修课上记下违反纪律的人的名字，可是也会在加分栏公平地给他们机会弥补。运动会时喊得最大声，有人受伤了生病了第一个跑去关心，做错了就是混混头子都敢直接训斥，看不惯的事情与她无关也非要站出来去阻止，怎么会有这么让人讨厌的人！真实得让人觉得碍眼！
　　可是也是这个人，把自己暗恋了两年的人让给了她，她以为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菽菡，菽菡的确痛苦，可看着他们的眼神中居然没有怨恨满是祝福。而肖林真正喜欢的人总是在远处默默地望着菽菡，肖林问过煜祺为什么不告诉她，煜祺说：“我不敢。”这个在她心里完美得像神一样的男生，居然对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倍加爱护忐忑地甚至不敢跟她表白，她就是在那一刻萌生了恨意，她究竟有什么好！她肖林从小到大都活在别人艳慕的目光中，居然也会有比不过的人？只是她不知，无论多么勇敢的人，都会在喜欢的人面前失去勇气，也正因为如此，“我爱你”成了这世上最美也最难说出口的话。爱情根本不能比较，煜祺不爱她爱菽菡，这与谁更漂亮谁更优秀谁更值得无关，只是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她也有她不可比拟的光芒和魅力，夏闽泽看到了这些，所以他爱上她，煜祺看到了菽菡的光芒，所以他爱上的是她，只是那时，她还不懂这些。
　　“我转学之前找过肖林，告诉她如果她做出伤害你的事，我就把她跟蒋光头勾结的事告诉夏闽泽跟姚煜祺，让她叫蒋光头赶紧停手。她当时明明答应的，可是我没想到蒋光头还是……”
　　“明枪总比暗箭易躲不是吗，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菽菡，不是我帮了你，如果当初不是你揭穿了马珊珊的阴谋，我被退学以后就算说出真相，也根本没有人会相信的，大家只会觉得我是因为抄袭才抹黑马珊珊她们的，老师们更加不会相信每次都考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肖林会勾结蒋光头做出这种事，所以是你帮了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做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其实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不应该那么冲动，我爸爸是因为我而死的，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恩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内疚地看着菽菡，看着这个倔强的女生，眼中带泪，却始终不肯让它再溢出分毫。半响恩晖才轻声道：“对不起菽菡，当初没能保护你，那段时间我爸刚刚做完胃癌手术，我不得不转学让他安心。”
　　“我们都有家人，你并没有错。”菽菡感慨道。
　　有时候自私一点，为自己的家人多做一些妥协和忍让又怎么样呢？跟蒋光头较劲的那段日子，菽菡冲动起来总是想着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她要是死了，蒋光头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可她没有想过，她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的父母该怎么办？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他们费尽心血养育她，却要他们承受亲生女儿死在花样年华的沉痛打击？菽菡想自己真是不孝。
　　在这个世界，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宇宙中住着那么多的人，擦肩而过的，素未谋面的，点头微笑的，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里面，只有亲人才会无所求无条件毫无保留地爱你，你犯了错他们比谁都着急，你生了病他们比谁都担心，他们愿意为了你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们愿意为了你拼尽所有不顾一切，他们甚至愿意为了你去死，只有亲人，只有亲人才会这样做。所以只要是为了他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晓东不是胆小，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因为他选择了站在自己的家人身边守护他们，他真的比任何人都要勇敢！
　　所有的劫难都是她自己引来，爸爸替她挡去了一次，以后的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全部承担。以前菽菡总是会想，如果当初她没有得罪马珊珊，如果当初她没有激怒蒋光头，可是“如果”这两个字就已经代表回不去了，一切不可能真的再重来一遍，毕竟，不可能了。她只有让自己更勇敢，更独立，带着对父亲的遗憾加倍珍惜身边的亲人，生命还没有结束，她还要继续一个人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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