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十一）
　　江边的茶楼是人流拥挤的地方，坐在这里不仅可以看见两江交汇，还可以欣赏到古老的茶艺。茶楼的中间，表演茶艺的师傅高举着金色的长嘴茶壶，往桌上一排白色的茶碗里倒茶，高超的技艺引来众人一阵阵喝彩。跟这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窗边安静的沉思的女子。
　　留着当下流行的男士短发，身着潮流的李舒坐在靠窗的一个隔间浑身所散发出的时尚的气息，明显与这个古色古香的茶楼格格不入。她静静的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船舶，和那条明显的两江交汇的界线，江水源源不断地涌来，在那里汇合交融。江面如此不平静，不知内在是如何的挣扎，但李舒知道，它们最终会很好的为一体，想到这里她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自己的面前响起。
　　“对不起，我刚下班。赶过来的时候，又遇上了堵车。”
　　李舒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来人坐下。她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简澈。很普通的脸，大众化的发型，眉眼间有着积淀已久的稳重和温和，一身整洁笔挺的西装，因为没有褶皱，没有一丝匆忙，看不出他是刚下班赶过来的。李舒想或许是他有整理过的缘故，所以即使是赶，也看不出痕迹。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太普通了，普通到有些平凡。李舒很难相信，夏晓悦会嫁给这么平凡的人。
　　简澈坐下后，看李舒微皱着眉长时间没有反应，不免有些局促，只好先打破沉默。
　　“晓悦在家里，经常提起你。”
　　“哦？是吗？”听见简澈说话，李舒才回过神来，冷冰冰地说“都有说些什么？”
　　“说你很厉害，高中的时候就得了金奖，现在的画集也很畅销。”
　　“哦，那她有没有提到那本画册？”
　　“哪本？”
　　“我想你是看过的，里面全是她。”
　　提到那本画册，简澈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心率竟有些不稳。而面前的李舒竟带着轻蔑的浅笑看着自己。
　　“我们一起长大，所以有很多回忆，也分享了很多秘密。”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下，眼睛瞥见简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那本画册，就是为了纪念我们的日子。”
　　“哦。你们感情真好。”
　　“我们的感情不是最好，晓悦跟他的感情才好。”
　　“他？”
　　“你不知道？他就是诚，夏晓悦的初恋……她最爱的人。”
　　简澈尴尬的轻咳了一下，说：“嗯，我有知道些，但是不是很清楚。”
　　“这样看来你没有仔细看我的相册啊”李舒故作失望的交合十指，向后靠在藤椅上“看过我的相册，你就认识那个人勒。我想我的画笔可能有些毁了他的容貌，他可是比画还美的男子。”
　　“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想说什么？”简澈努力保持着微笑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晓悦不爱你，所以你走吧。”
　　“呵呵，我不相信。”
　　“你不信？”李舒突然轻笑了一声，神情是看见乞丐般的轻蔑。“我们问晓悦本人吧。”
　　“你说什么？”
　　“还有十分钟她就到了。”李舒拿起手机，看着手机屏幕，是夏晓悦刚发的短信“你坐到我背后的隔间去，听听你是不是替代品吧。”

　　夏晓悦急急忙忙的赶过来，看见李舒坐在窗边的位置，两手托着下巴，微笑的看着自己。她一脸歉意的跑过去，坐在李舒的对面。
　　“舒儿，对不起，我迟到了。你等很久了吧？”
　　“一点不迟，刚好。”
　　“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出来？”
　　“跟你约会，哪天都有空。”
　　“呵呵，这么好？”夏晓悦环顾四周，不禁感慨“这里可真有文化内涵呀，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啊，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啊！”李舒故作生气的伸长手，轻轻拍了拍夏晓悦的头顶 “居然说我没有文化内涵？”
　　“哪里，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哦。”
　　“喝什么？”
　　“到这里能喝什么？当然是茶啦！”
　　“茶也有很多种的。”
　　“那我不懂了，你帮我选吧。”
　　简澈背对着她们，听见两人开心的聊着小时候的事情，讲到好笑的地方，夏晓悦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简澈听着，想象着夏晓悦笑起来时脸上深深的酒窝，不禁嘴角轻轻上扬，微微地笑了。却突然听见李舒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的说：“你……还戴着那条紫水晶”
　　“已经不是那一条了”夏晓悦看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紫水晶，若有所思地说：“这是简澈送我的。”
　　“你把它弄丢了？”
　　“嗯……”
　　“你怎么可以！”李舒突然很生气的冲夏晓悦大吼着：“那是他送你的，怎么可以弄丢呢？”
　　夏晓悦愣了下，低下头，断断续续地说：“舒儿，我……”
　　“你没有忘记他，对吧？以前你们爱得那么深。稍微关注下你们，都能感受到。连我都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那时候，他对我很冷淡的。”她一直低着头扭捏着自己的手指。
　　“可是我看出来了。”李舒似乎很激动“你记不记得那次你被篮球砸了，他第一时间冲到你面前，把你带去了医院。”
　　“他说是偶然路过……”
　　“怎么可能是路过？他当时跟我一起在楼上，可他一直看着你，才会第一时间冲到你面前的。”她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你不知道，他那时候一直看着你，看到你笑他也会笑的。只有对你，他才会露出那么纯净的笑容。他那时对你冷淡，其实自己很痛苦，压抑得很痛苦。”
　　李舒的脑中浮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窗边，轻轻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在操场上活动的夏晓悦，终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暖的笑容。她仿佛听见他那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在说：“舒儿，你看她，怎么那么笨？一点都不像我。”李舒想，要是人人都像他这么优秀，这么全能，那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么？
　　“舒儿，他在我心里。”陷入回忆的李舒突然被夏晓悦略微嘶哑的声音扯了回来，她看见晓悦一直低着头，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手指被捏得发白。李舒她站起身，双手托起夏晓悦的头，惊愕的看见她的双眼，红红的，压抑着满眶泪水。
　　“可是，可是，他不在我身边……”
　　夏晓悦突然推开李舒的手，跑了出去。李舒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竟不知道该将它放在何处。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夏晓悦，一直以来，她都是阳光的，微笑的。如此沮丧的夏晓悦，她从来未见。
　　这让她想起楼顶上，蹲在门后的他。一直戴着年级第一，奥数第一以及高考状元等等，这些念叨念叨都会让人无限羡慕的高帽的他，被光环笼罩着的他，一直都冷酷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居然会在学校的楼顶上喝酒，无比沮丧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
　　“我做了什么啊？我怎么可以许下那样的承诺？我怎么可以逼她选择？”
　　“舒儿，我该怎么办？”
　　他抬头看着自己，丹凤眼里是骇人的血丝，压抑着满眶的泪，如同今日夏晓悦的眼睛。
　　“李舒？”简澈试探的拍了拍李舒的肩膀，他急于去追夏晓悦，却又不能不管这么呆站着的李舒。李舒缓缓的回头，看见简澈焦急的面容，她看得出来，他急于离开。
　　“你还要在她身边吗？”语气里有些疲倦。
　　“嗯，是的。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了。”
　　“可她的心里有.....”
　　“不管她的心里有谁，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我。”不等李舒说完，就被简澈坚定的语气打断。
　　“你为什么不把她还给他？”李舒有些恼怒的冲简澈大吼，引来一片诧异的目光：“你知道他有多爱她吗？有次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是他冲过去垫在她的身体下，这样她才没有受伤！还有，他照顾生病的她，一大早起来，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给她买她爱吃的早餐。你知道吗？”
　　“我知道”简澈示意她安静：“不管他怎么爱晓悦，却没有陪在晓悦的身边。我也许做的不如他好，但是，我却是可以陪在晓悦的身边，一辈子。”
　　李舒看着简澈，满眼的坚定，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摆了下手，示意他离开。随后便瘫坐在藤椅上。待简澈走后，她才缓缓地掏出自己的钱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盯着里面的照片陷入沉思。照片里的少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窗前，小心的掀起窗帘的一角，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狭长的丹凤眼里也饱含笑意。只是被窗帘挡了光，细微的光交杂着阴影投在脸上。
　　那是她偷拍的照片，拍完后拿着这张照片给他看，并说：“你看，你还是在意晓悦的，干嘛对她这么冷淡？害她伤心。”她以为他会生气，然而他却满脸忧伤的看着楼下，过了好一会才说：“你不可以告诉她。”英俊的脸上，冰冷的表情一点一点凝聚，再次覆盖一切。
　　她看着照片，对着照片里的人，痴痴地说：“诚，诚，晓悦永远是你的晓悦。”
　　永远是我们的夏晓悦。
　　（十二）
　　与李舒的交谈，让夏晓悦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被刷地下扯开，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她急于找到个地方来隐藏它，这无法见光的东西，一定要好好隐藏。于是，回到家的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拉紧了窗帘，而后，将自己紧紧地埋在被窝里。
　　深陷被窝里的夏晓悦，感到心脏生生地疼痛，仿佛被一双大手用力捏着，不能跳动。而那双手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疼痛感经由血液，流传到全身。
　　黑暗里，夏晓悦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越感寒冷。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走廊。
　　医院的走廊上，白晃晃的灯光把四周的白色衬成了惨白，惨白到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而四周安静得令人发怵。夏晓悦感到自己的背脊一阵发凉，而心里像是枯竭了般，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她看着对面的门开了又合，父亲搀扶着哭泣的母亲进去，而后又搀扶着哭不出声响的母亲出来。脑袋完全生锈，丧失了思维的能力。机械的，在父亲的眼神示意下，走了进去。
　　里面好冷，仿佛是一个万年冰窟，灯光是白色的，却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昏暗，暗淡得像灰色。她看见他躺在自己的面前，覆盖着白色的床单。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怎么那么冷？是平时装酷惯了吗？怎么连睡觉都是这么冷冰冰的？
　　她抚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这是她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如今终于是办到了。
　　“你看，你长得多帅？平时还不让我摸，现在还是被我摸到了吧？”
　　她说着，声音冷淡。越发的觉得冷了，他不冷吗？盖得这么薄。于是她紧紧地贴着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可是他真的好冷，像冰块。她怎能想象一个月前的他还那么温暖的抱着自己。他抱着自己，用尽全力的，就快将自己的身体揉碎，那时的他是那么温暖，怎么现在这么冷啊。
　　她还记得，那晚他突然拧开自己床头的台灯，直直的看着自己，那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贴近，以至于他温热的呼吸落到自己的脸上，让她面颊绯红。
　　他抓着她的双肩，纠结着眉头，有些焦急的说：“你选择吧，是我，还是其他男人？”
　　她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双手紧紧抓住被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慌张的他。极力要表达什么，却因为过度慌乱，不知该运用怎样的语言。
　　“如果是我，你就吻我。”
　　然而他不等她回答，就吻上了她的唇。因为没有预料，她的牙关没有一丝防备，轻易的就被撬开，他的舌头顺势长驱直入。随着唇舌的深入，他进入她的被窝，紧紧地抱住她。她觉得喘不过气，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他的气息通过口腔传到了四肢百骸，抽走了她全身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结束这样的深吻，把她的头按在胸口，死死地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露珠蒸发般，双臂用力环抱着她，几乎将她揉碎。
　　“我该怎么办？我想要你幸福，想这幸福是我给的。我不想放开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沮丧“晓悦，我多想把你揉进身体里，这样就没有人能够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了。”
　　那时的他胸口那么炙热，好像内藏一团火，就要将自己融化。
　　可是，现在的他，为何如此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的脸怎么那么惨白，他那红润饱满的唇怎么变成了灰色？怎么变得干枯？
　　她轻轻的吻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她觉得自己这样吻着，他就能醒来。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冰冷。她直起身子，看着他的脸，内心悲痛，眼泪顺着自己的脸颊一点点的滑落。
　　她再次贴紧他，长时间的吻着他的唇。
　　你怎么不醒来？你不是要我选择吗？我现在告诉你答案，你怎么不醒来？
　　他现在再也无法像那晚那么霸道了，她吻着，深深地吻着，想要最后的温存，想这样一辈子。
　　世界被隔绝了，只剩下我们。
　　“夏晓悦，你在干什么？那是你哥！”
　　突然她听见父亲惊愕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那是你哥！

　　夏晓悦满脸惊恐的醒来，一身的冷汗。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已经是晚上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见简澈趴在床边，熟睡中。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夏晓悦小心翼翼地抓着简澈的头发，他的头发柔软顺滑，带着淡淡的米香。心乱如麻的感觉随着她的手触碰到简澈的头发，慢慢消失。不知为什么，简澈总有一种魔力，让夏晓悦感受到安宁与平和，不管发什么事情，一见到简澈，夏晓悦总会觉得轻松许多。
　　她扶着额头侧身躺下，面对着简澈的侧脸。她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沿着他的脸滑下，指肚轻沾着他的脸。
　　是暖的，也许是太过温和，都没有触碰到棱角，一点不像那个人，既是冰冷的也是鲜明的棱角。
　　她看着这样熟睡的他，嘴角轻扬，微笑着轻轻摇晃他“学长，快起来，我饿了。”
　　简澈迷迷糊糊地嗯了声，睁开眼看见晓悦躺在自己的头前。他坐直了身体，整理了下头发。“晓悦，我们出去吃吧。”
　　夏晓悦却只是微笑的看着他，没有回答，简澈又说了一次就起身准备换衣服，而晓悦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夏诚。”
　　“什么？”
　　简澈回身看见夏晓悦侧身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依旧微笑着。
　　“我哥的名字，叫夏诚。死掉的那个人。”
　　“哦，知道了。”简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什么时候我们去拜祭他吧。”
　　“嗯，以后再说吧。学长，我现在要吃饭。”
　　“恩恩，我换件衣服，就出去吃吧。”
　　“学长，我来帮你扣扣子。”
　　夏晓悦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到简澈面前，细心地帮简澈扣扣子。最后一个扣子还没有扣好，简澈忽然抱起夏晓悦，把她放到床上，无比疼爱地说：“光脚踩在地上凉，你也换身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待简澈离开，夏晓悦一头倒到床上，盯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

　　夏诚，我记得你，而且我还爱你。
　　只是，是简澈，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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