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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破的画皮
忽然,她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又像是……人的脚步声?
她猛地转头看向堂屋门帘。门帘静止不动。
听错了?
她刚转回头,那窸窣声又响了一下,这次似乎更靠近门帘。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门口,侧耳倾听。
里面一片死寂。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门帘一角。
堂屋里黑漆漆的,只有棺材尾部在门外灵棚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长明灯早已按规定在子时熄了。一切如常。
果然是听错了。她松了口气,放下门帘。
就在她转身准备回到蒲团上时——
“哐当!”
一声清晰的、像是木板撞击的闷响,从棺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是更急促的“嗬嗬”声和抓挠声!
这一次,绝对不可能是幻觉!声音如此清晰,近在咫尺!
张一草魂飞魄散,浑身血液倒流!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瓦盆,纸灰飞扬。
“谁?!里面是谁?!”她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棺材里的抓挠声和闷响停了。但一种更加可怕、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弥漫开来。
张一草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几秒钟后,在张一草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中,那沉重的、黑漆漆的棺材盖,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然……被从里面,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苍白、枯瘦、指节粗大的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扒住了棺材板的边缘!
张一草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眼睁睁看着,那棺材盖被一点点推开,越开越大……
月光和灵棚昏暗的灯光混合着,照进棺材里。
一张惨白浮肿、胡子拉碴、双眼紧闭的脸,慢慢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是张三章!
她死了两天的父亲——张三章!
张一草如遭雷击,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牙齿咯咯打颤,无边的寒意和恐惧将她彻底淹没。
诈尸……真的是诈尸……
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眼睛依旧闭着,胸口似乎也没有起伏,但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一只手还扒在棺材边。
然后,在张一草几乎要昏厥的注视下,张三章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咯……”的怪响,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猛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浑浊、布满血丝、带着浓重睡意和茫然的眼睛。他眨了眨眼,似乎不适应光线,然后缓缓转动脖颈,僵硬地,看向了瘫坐在墙角的张一草。
四目相对。
张三章浮肿的脸上,茫然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尴尬,一丝慌乱,还有……一丝被撞破后的恼羞成怒?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含混的声音:“……水……”
张一草彻底僵住。诈尸……要喝水?
不对!
电光石火间,昨夜那诡异的声响,母亲和二叔反常的态度,对丰厚彩礼的急切,李风杨提及丧葬补贴时二叔过度激烈的反对,还有眼前这张虽然惨白浮肿、却明显带着活人气息的脸……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瞬间,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令人血液冻结的真相!
这不是诈尸。
这根本就是……一场戏!一场精心策划的、以死亡为名的……骗局!
为了逼她嫁人,为了那八万八的彩礼,她的亲生父亲,可以躺进棺材装死!她的母亲和二叔,可以是帮凶!全村人,都可以是他们愚弄的对象和施加压力的工具!
什么车祸,什么临终想念,什么家族脸面,什么母女情深……全是假的!全是算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张一草紧缩的喉咙,划破了张家小院死寂的夜空!那尖叫里充满了无尽的惊恐、骇然、以及被至亲之人背叛算计后,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绝望!
堂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王兰芬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怎么了?一草你怎么了?!”
当她看到坐在棺材里、睁着眼睛的张三章,以及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眼神破碎的张一草时,她自己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比张三章还要惨白。
“三……三章?你……你怎么……”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张三章似乎也被张一草那声尖叫彻底惊醒了,他试图从棺材里爬出来,动作僵硬笨拙,碰得棺材砰砰响。他脸上那点尴尬和恼羞成怒变成了焦躁和凶狠,对着王兰芬低吼:“傻站着干啥?!还不快把她弄起来!想吵得全村都知道吗?!”
王兰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到张一草身边,想要去捂她的嘴,去拉她:“一草!一草你听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爸他……他……”
张一草猛地挥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写满了虚伪和狰狞的母亲的脸,又看向棺材里那个正手忙脚乱往外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父亲”……
二十五年来的所有委屈、隐忍、付出、乃至最后那一丝因为“死亡”而生的、可笑的悲悯和责任感,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原来,她所以为的底线,在所谓的“家人”面前,根本就不存在。
原来,人心可以恶毒、可以算计到如此地步!
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她支离破碎的心脏深处,轰然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她看着他们,看着这荒唐恐怖的一幕,嘴角竟慢慢扯开一个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笑了。
她竟然笑了。
笑声低哑,破碎,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疯狂。
“好……好得很……装死……逼嫁……八万八……”她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你们……真是我的好爹娘……”
王兰芬被她的眼神和笑声吓得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张三章终于从棺材里翻了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上还穿着那套劣质的寿衣,显得滑稽又恐怖。
他恼羞成怒地指着张一草:“孽障!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们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弟!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外头野了这么多年,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让你嫁人怎么了?那刘大壮有哪里配不上你?!啊?!”
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弟?
张一草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她看着眼前这对面目可憎的男女,看着这口可笑的棺材,看着这出荒唐的闹剧……
心,彻底死了。
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废墟。
“为了这个家?”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之前的尖叫更让人心悸,“那你们就去卖儿子啊。张光祖,他不是你们的命根子吗?把他卖了,说不定更值钱。”
“你!”张三章暴怒,扬起手就要打过来。
张一草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曾经因为生活苦难而黯淡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光芒。
张三章的手僵在半空,竟被这眼神慑住,没敢落下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拍门声,还有村民惊疑不定的喊声:“兰芬嫂子!出啥事了?刚才是谁在叫?棺材……棺材咋回事?!”
显然,张一草那声凄厉的尖叫,惊动了邻居。
王兰芬和张三章的脸色同时大变!
戏,演砸了。
拍门声急促如鼓点,夹杂着村民惶惑的叫喊,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猛地烙在张家院子里这荒唐又死寂的僵局上。
王兰芬瘫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只会发出不成调的气音。张
三章举在半空的手僵住,脸上交织着暴怒、被撞破的惊慌,以及一种穷途末路般的凶狠。
他身上那套皱巴巴、沾了灰尘的劣质寿衣,此刻不再是死亡的象征,而成了最滑稽、最尖锐的讽刺。
张一草挺直脊背站着,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那声尖叫仿佛耗尽了她的恐惧和软弱,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地咆哮、冲撞。她看着眼前这对男女,看着他们脸上来不及收回的狰狞与狼狈,只觉得无比恶心,又无比悲凉。
“开门!兰芬!你们在搞啥名堂?!”门外的喊声更大了,还夹杂着用力推搡门板的声音。生锈的铁门在月光下哐哐作响,不堪重负。
张三章猛地回过神来,狠狠瞪了张一草一眼,那眼神恶毒得像是要生吞了她。
他手忙脚乱地去扯身上的寿衣,同时对王兰芬低吼:“还愣着干啥!去拦住他们!就说……就说一草守灵吓魔怔了,做噩梦乱叫!快!”
王兰芬被他吼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踉踉跄跄地就往院门跑,一边跑一边挤出哭腔:“没……没事!是……是一草!孩子守灵太累,魇着了!做噩梦呢!没事!大家都回吧!”
她在门里,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抖得厉害。
门外静了一瞬,似乎被这个说法糊弄住了。毕竟,守灵吓着、做噩梦,在讲究“阴气重”的丧事场合,也不算太离奇。
但很快,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是张四海:“放屁!我不信!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张三章脸色一变,寿衣的扣子怎么也解不开,急得满头大汗。
他猛地看向张一草,眼神里充满了威胁和警告,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张一草!我告诉你,今天这事要是漏出去,老子剥了你的皮!你妈,你弟弟,都别想好过!你要是还想当张家的女儿,还想让你弟弟有条活路,就给我把嘴闭紧了!”
张一草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张三章脊背一凉。
“张家的女儿?”她重复着,语气里满是嘲弄,“从你们把我当根草,当个换钱的物件儿那天起,我就不是了。”她的目光掠过那口敞开的、空荡荡的棺材,“至于弟弟……你们舍得让他不好过吗?他可是你们的命根子,是你们用来逼我、绑住我的最好工具,不是吗?”
“你!”张三章目眦欲裂,扬起拳头。
“你打啊。”张一草不退反进,抬起下巴,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最好打死我。打死了,你们一分钱彩礼也拿不到,还得背上杀女的名声。哦,不对,你们连死都能装,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说不定还能编个我‘悲痛过度、自尽随父而去’的戏码,再赚一波同情,顺便把脏水泼干净?”
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精准地扎在张三章最虚弱的软肋上。他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响,却真的不敢落下来。
眼前这个女儿,陌生得可怕。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决绝,是他从未见过的。
院门外的拍打和催促声越来越急,张四海已经开始叫骂,说再不开门就要砸门了。
王兰芬快要顶不住了,带着哭腔回头喊:“他二叔,他……他要进来了!”
张三章急得眼睛通红,像头困兽。他猛地一把扯烂了寿衣的扣子,胡乱将衣服脱下,扔进棺材里,露出里面一套脏旧的秋衣秋裤。
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推棺材盖,想把现场恢复原状,至少不能让张四海进来就看到他穿着秋衣秋裤站在棺材边。
可棺材盖沉重,他越急越乱,越推不动。
就在这时,张一草动了。
她没有去帮忙,也没有再去看张三章和王兰芬,而是径直走向那间属于张光祖的小屋。
推开门,浓重的异味扑面而来。张光祖歪在床上,似乎被外面的吵闹惊动,正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焦躁声响。
张一草走到床边,看着弟弟那张因为常年卧床而浮肿苍白、眉眼却依稀能看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
在家的十五年,她照顾他的时间,比父母都多。给他擦洗,喂饭,清理秽物,在他发病时整夜守着……她曾经觉得,这是她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唯一的、无法割舍的牵绊,是压在她身上沉重却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可现在……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弟弟汗湿的额头。张光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没有焦距。
“姐……对不住你了。”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
说完,她转身走出小屋,反手关上了门。
院子里,张三章还在跟棺材盖较劲,王兰芬已经快被张四海骂得崩溃了。
张一草平静地走到院子中央,提高声音,对着院门方向,清晰地说道:“二叔,别砸门。我没事。是我爸……他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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