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

　　往街头回走的时候，苏余人终究勾上了李辰的手。她能感觉到李辰的手冒了汗，心中觉得好笑，却并不去看李辰的脸色。周围人群穿梭来去，苏余人很轻松地走着，并不怕人看见。

　　走到街头，苏余人松开李辰的手，并道再见。李辰有些意外，诺诺地说打算送苏余人回去，苏余人婉言回拒了。李辰微低着头道：“你……出来未带一侍一从。方夫人的意思，也是要我送你回去吧。”苏余人笑了，却仍说不用。她这样坚决又不说理由，倒让李辰不能勉强。两人在街头分别，李辰的脸色挺失落。

　　往回止剑宫有一段很长很宽的大道，远离城中，鲜有人马。苏余人独自走着，月光将大道照得银白，远处天色却又暗沉沉的，算来已近中夜时分。夜风微凉，寂寞无声，苏余人走了一段时间，心中就后悔没让李辰送她回来，是什么人不重要，她想，若有个人说话，这路能很快走完了。

　　她这几年的心境大抵都是这样，为着寂寞悲秋的缘故去跟很多人交陪，这些人最后如流水一样远去，苏余人并不挽留，因为知道空下来的位置会马上被新交陪的人填上。这样的行为，用叶还君早年的话说，简直就是滥情、作孽：你用忽起的三分热度去勾搭人，等别人被你勾动了，你的热度也下去了，于是绝情冷漠地将对方踹离开去。纵然对方不会如女子般死缠烂打，但心中少不得怨懑。这样下去，迟早会惹来难解的麻烦。

　　叶还君说这些话的时候，苏余人局外人一样地听着，便如自己惹下的漫天桃花债，惯以旁观者一样地观望。其实苏余人并没有从“不停地踹男人”中得到快感，她觉得无趣，并知道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明知是自己厌恶的事，却仍在不停地做着，忍都忍不住。

　　见到叶还君是在第二天的早上，苏余人不知道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看到他在寝殿外与人说话，修长的雪青常服，漫长黑漆的头发尚未梳起，想必是还在与方小寂睡着，却被什么事催起了。

　　叶还君与那人谈完，余光便瞥见远处的苏余人，叶还君叫住苏余人并要她过来。苏余人挺意外，笑眯眯地走近前去。叶还君道：“你自回来起已半个月没去鸿庄阁了，司马律说你的功课已积了一大撂。你什么时候去做完？”

　　苏余人听他话里颇有严厉的意思，忙笑道：“我自会去做完。只是我不想在鸿庄阁，你不知道我多怵司马律他老人家。”

　　“我下午便叫人把那些功课送到你厢院去。”叶还君转身走回寝殿内，“不做完功课，别想出门。”

　　苏余人并不言语，只随着叶还君进来寝殿中。里间暖阁的门半开着，望得见宽大的屏风和垂落的帐幔。叶还君走过去将门合上，正准备拣过妆台上的黑玉簪挽头发，苏余人突然凑过来，递上一支卦签道：“义父，这是我昨天求的签，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

　　叶还君不知道她有没有将自己方才的话听进去，想再说一遍，却又觉得力不从心。苏余人已经长大了，她满意就好。只要别惹出太大的麻烦，叶还君并不在意一直兜着她。

　　叶还君接过竹签，浅浅看了一眼：独舟如柳行随风，欲泊西来又向东。夜寒冰深鱼不饵，满船空载明月中。

　　叶还君想，这真是下签，求得此签的人，怕是有些自作多情。

　　“这是求姻缘的呢。”苏余人道了一句，叶还君吃了一惊，苏余人看着笑道，“怎么了，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没什么，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我就是求着玩，说不定准呢。”苏余人覆着叶还君的手，心思在词签上留连着，低低自语道，“这怎么解啊？我怎么都弄不明白，恐怕是不好的意思。”

　　“也不是不好……”叶还君心中一翻措词，只道，“就是叫人顺其自然……”

　　暖阁突然轻响，门柩拉开，方小寂从里间走出来，她一眼见到苏余人揽着叶还君的手与他凑近，两人的头发几乎结在一处，有些吃惊，整了整衫衣，笑道：“一大早在看什么呢？”

　　苏余人二指一动便将卦签收回掌中，笑道：“没什么。”说着几步便出门去了。

　　方小寂落坐妆台前，拿着玉梳慢慢理着头发。叶还君走过来道：“我帮你。”

　　方小寂微微笑着道：“这孩子挺喜欢你的。”叶还君道：“我知道”，说着便去拿方小寂的梳子，方小寂突然轻握了他的手，又道：“这孩子挺喜欢你的。”叶还君的手搁在方小寂的肩上静了一会，道：“我知道。”

　　.

　　苏余人轻着脚步进到叶还君的书房，屏风后面叶还君的身影隐约可见，她屏着气息，想绕过屏风转到叶还君的身后去。

　　门口的阳光太亮，移动的影子落在屏叶上，叶还君有所察觉，抬头望了一眼，道：“进来，余人。”

　　苏余人身体顿了一下，笑眯眯地进去，道：“义父。”

　　“上清观邪道被驱之后，其下的金液却死丹贵宝无主，谢寺卿提出八派共治，要止剑宫初三之前派人过去。”叶还君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得苏余人莫明其妙，他平日并不与她说这些很正经的事。

　　叶还君道：“我从宫里抽调了一百人，明天你领他们往上清观去吧。”

　　“啊？”苏余人几乎愣了。

　　“我查过了，上清观主要是正一教在管，其余七派都只遣了近百人。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看着谢寺卿面子，也为了历练新人的缘故，很多都将其子女派了过去，”叶还君扯出一张案前的宣纸，慢慢念道，“谢寺卿的义女上官寻花，正一教的大公子赵致远，红峨教少姑娘任潇潇，长门的独子顾拜儿，九华堡天下庄派的是其下护法。你去的话，结识结识，对你没有坏处。”

　　“什么？”苏余人道，“你要我去上清观，你之前有问过我的意思么？那是什么地方，你说的这些人听上去来头好大，我害怕，你放心啊。”

　　叶还君知道她眼里飘的是什么云彩。害怕？上次她和顾拜儿在秦楼与红峨少姑娘打群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当下头也不抬地道：“不去也行。这三个月你就在厢房做功课，把去年前年的功课都补上。让司马律也搬来你院边上的厢阁，时时看着你。”

　　苏余人沉默了一会，问：“去多久”。叶还君道：“三个月。”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为什么不叫大护法庞诛去？”苏余人呆了一会，突道，“这不会是夫人的意思吧？”

　　叶还君没想苏余人的脑子能转到这个点上，似有些不快：“这有什么区别么？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凭什么你叫我去我就去？你又不是我亲爹。”苏余人道，“大不了我半路跑了，我才不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随便你。”叶还君道，“跑了之后就别想再回来见我。”

　　叶还君不怎么说重话，说了必然做到。苏余人怔了一会，只觉得这一阵冷不丁的寒风简直要将心都吹裂了。她真觉得万分委屈。叶还君垂目写着批文，根本不抬头看她一下。苏余人鼻子酸了一下，突然落下泪来。

　　叶还君垂着目，并没有看见，苏余人快速擦了擦眼睛，走近叶还君坐在他身边，她不敢去拉他的手，只轻拍了拍叶还君的袖子，道：“好啦，我去就是了。你别真不理我啊。”

　　叶还君抬头道：“那你还不去准备。”

　　“让我再坐一会儿，我要三个月都看不见你啦，让我好好看看你呗。”又道，“你明天叫那一百号人先去吧，我晚两天再去，一定去就是了。”

　　.

　　苏余人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外游荡，认路的本事非常厉害。她从止剑宫出发，独自一人用了三天时间步行到鹤鸣山。

　　鹤鸣山三年前被正一教狂烧过，大树不剩一颗，一眼望去只一片野草及几颗不过人高的桃槿，山顶上隐约可见道观重新修整过的雪白色的高墙。

　　果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种下去的菜长出来都会变成草吧。苏余人抬头瞻仰了一会鹤鸣山，脑子里只想到山上千余正一道士和令人讨厌的红峨少姑娘。

　　山脚道边有人挑着担子经过，翻起的筐盖上放着一些桃木梳。苏余人回过神来叫住挑担的人，问有没有镜子卖。

　　筐子里有手镜很漂亮，花纹繁复浮雕精美，苏余人挑了一面，想了想，又要了一支眉笔。

　　苏余人打开背上的包袱，一手拿镜，慢慢勾着银盒里的天香胶易了容，她画粗了眉毛扑了点暗色的胭粉，将自己妆成男子的模样。她早年和止剑宫的大药师学做过人皮面具，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有时扮成方小寂的模样，稍暗的夜色里，连叶还君都分辨不出。

　　上清观的山道很多，没有一条好走。上清观本有一条宽阔平坦的山道，不过在三年前的混战中，被倒滚下来的乾坤大鼎砸到，又被塌落的巨大岩块堵结实了。其余的小道太多，九曲十八弯的，苏余人无人指引，没给绕晕却也给绕烦了。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还遇到有人打群架。

　　其实也不算是群架，因为正要被打的是一个人，而且看上去是一个女子。一众十来个人围着这个女子，义愤填膺地骂话。女人没回嘴，面色十分镇定。

　　这种事苏余人看多了，并不引以为趣。况且又累又烦，以苏余人素来在外的生猛程度，会撞开人若无其事地横穿过去。但道太窄人太密，她穿不过去。所以苏余人慢慢走上前去，道：“死开。”

　　众人眼光唰唰地落在苏余人身上，为前一人走上来指着苏余人的鼻子骂道：“臭小子你是哪根葱！这么嚣张，怎么，想做苏余人第二啊！”

　　苏余人一惊，她认出这个人来了。上次在秦楼，这个人说过一句话，“听说苏小姐的生母是娼妓，是不是真的啊？女承母性，不能怪苏小姐。”这句话，让她半年内都会记得这人的声音。

　　那人还要骂什么，突然被苏余人一拳打翻在地。其余的愣了一阵，立即大骂着群起扑上来，苏余人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迎面而上，凭着多年打群架的经验，单靠发拳扫腿，十招之内放倒所有人。

　　道上的女子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一身正气。

　　苏余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道；“死开。”女子闻言，身子一侧，面无表情地给她让出道来，并道：“我是上官寻花，你是哪个派门的？”

　　苏余人吃了一惊，倒下的红峨众弟子也吃了一惊。苏余人回过头细看了她一眼，想起司马律的话，憋了半天，脱口道：“风情万种……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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