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作者:太刀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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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皮地图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顺的节奏里悄然滑过。羡安的脚伤一日日好转,已经可以勉强落地行走,身上那些骇人的伤痕也逐渐从乌青变成了淡淡的暗紫色。

      俞治时不时来吵她,一天问八百遍她的腿什么时候好,和她说学堂先生今天胡子气歪了几根,说隔壁刘小虎多笨,带着画本也不藏好,被先生收走了,但是没挨戒尺,俞治希望他挨打,因为她看不惯他那滚刀肉样,俞治挨戒尺的时候,他没少嘲笑俞治。

      羡安会安静地听她讲这些生活的边角料。

      羡安说实话,这些话没有什么营养,没什么章法,也没什么深意。

      大部分时间,都是俞治自说自话。

      只是羡安听着这一角,又好似真的可以窥见这个人一整天的平愤喜怒,她对这个商贾的女儿很好奇,不只是因为她豪掷的巨额银元,而是从”士大夫长女“这个高处跌落后,她多出了许多时间去观察一个和自己完全来自两人世界的人。

      羡安的父亲是新国成立前,末代王朝的正三品尚书、荣休士大夫。在官场中沉浮数十载,最擅长察言观色,在觥筹交错间洞察人心。在庙堂之上,他未必是其中的砥柱中流,却也在虚实明暗间为自己的家族挣得一方安稳,直至那安稳从内里溃烂。

      从某种意义上说,羡安确实继承了父亲那善于审度人心的敏锐。父亲用它来权衡利弊、经营门户,而她,却在十六岁那年的血雨腥风中,被迫将它淬炼成了赖以苟活的利器。

      所以在廊檐的那个闲适没有勾心算计的午后,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了绷紧的心弦,用一种全新的、不带丝毫生存戒备的目光,开始观察俞治。

      这是她发现俞治的第一个小习惯。

      那就是讲话像滚珠子,一颗赶着一颗,似乎并非为了与人应答,仅仅是因为话到嘴边,想说就说了。

      于是,羡安选择了认真地去听。

      “你知道吗,”这是她喜欢用的开头,尾音轻轻上调,不经意间就抛出一句话来,像小花旦抛出去的水袖,在半空里要虚虚实实挽上个圈儿再落下来。

      “今天我路过糖油糕摊,发现老板今天比昨天多炸了一个,就放在竹匾边上摊凉。”她两只手又像莲花似的撑着脑袋,说话的时候像在回味糖油糕油腻香甜的味道。

      “你不吃吗?”羡安漫不经心地问,低头看着那人趴在廊檐木凳的后脑勺。

      嗯,有座不坐,这是她发现的,俞治第二个小习惯。

      听了这话,俞治站起来,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既视,哼了一声,“我不爱吃了。不过是个糖油糕。”

      其实是零花钱被扣光了。

      哪有人真会去在意一个现炸糖油糕摊的摊主今天比昨天多炸了一个糖油糕。不过是心里念着,也只不过,那一点点小小的自尊心,她不想让羡安发现她那算不上窘迫的窘迫,可又实在憋不住不说。

      俞治其实爱惨了糖油糕,特别是现在。像极了戏文里的虚实戏,那张生瞥见莺莺一眼后,对着粉墙儿害的相思,明知是虚的,偏又实实在在熬人心肠。

      这天下午,当然没有糖油糕,羡安开始在书房陪俞治温书。

      这是前几日俞夫人怕羡安拘谨无聊而交代给羡安的事情。也为了监督不爱写作业的本家女儿。

      俞治不爱誊写作业,字也不好看,蛇虫鼠蚁在纸上爬。

      此刻她正对着一篇策论抓耳挠腮。先生要求引经据典,还要有“新见”。

      她最烦这些,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乱戳,很快洇开一团不小的墨渍,污了刚写没几行的文字。

      “啧!”她烦躁地丢开笔,把纸揉成一团。

      “这根本就不是我擅长做的事儿。”她这样说。

      羡安坐在一旁,听见动静,放下随手从架子上拿的书,脑袋凑过去,轻声问:“可是哪里不通?”

      “哪里都不通!”俞治没好气,“什么论岳忠与文节,弯弯绕绕,跟我有什么关系?”

      借口吧。羡安安静得看着她,那人将没耐心完完全全写在脸上。

      俞治索性双手一摊,罢工了。她今日穿了乳白色的长衫,颇有点书生气,只不过现下完全和本人不搭。

      她忽然想到什么,眉眼一抬,“不如看我爹商队的路线图来得明白!”

      她说着,忽然从案头跳起来,跑到俞克钦的书房,熟门熟路地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卷颇有些年头的、边角磨损的牛皮地图,“哗啦”一声在两人面前的书桌上铺开。

      这不是官府刊印的标准舆图,而是一幅手工标注、内容庞杂的商路纪实图。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线勾勒出数条主要的商道,旁边密布着小字注解:
      何处有驿栈,何处需打点,何处流匪频出,何处货物差价最大……甚至还有一些简易的地形标记和气候备注。

      图中夹着几张泛黄的纸签,记录着某年某月因“秋汛断路”导致的损失,或“打点某地守备”后获得的便利。

      一张充满了实用主义气息的商路纪实图,甚至只是许多卷中的其中一张。

      羡安莫名感到些不舒服,但她不明白这种不适感从何而来,也许是从枯涩经文中骤然跌进写实的功利商路图,让她还没来得及反应。

      “看,”俞治的手指沿着一条粗线划过,她的声音变得清亮,先前的烦躁被一扫而空,
      “这是我爹常走的徽商古道。他说这里,看起来山高林密不好走,但胜在关卡少,只要雇的镖局硬,反而比走官道省时省钱。还有这里,”

      她指向河道一处岔口,“看着水流平缓,但底下有暗礁,丰水期反而危险,我爹的船队就在这里吃过亏。”

      羡安凝视着这张与众不同的地图。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将天地万物,都置于“是否有利”的尺度下衡量。

      它没有标榜疆域辽阔,只关心道路是否通畅;没有渲染山河壮丽,只算行程与成本。

      “俞老爷……懂得真多啊。”

      比起俞治如数家珍般的熟练指认,这幅充满实用主义细节的商路图,对她而言不啻于一部天书。那些代表驿栈、关卡、差价乃至风险的小字和符号,交织成一张她全然陌生的网。

      生平第一次,她在“学识”上感到了某种清晰的挫败。但奇怪的是,这挫败感没有带来轻视或嫉妒,反而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问号。

      这挫败感并非源于羡安自己的无知。恰恰相反,她自幼所承的教养,在另一意义上堪称深厚。在府宅时,母亲也曾力排众议,为她延请过一位告老还乡的翰林公做开蒙先生。

      她悄悄抬起眼睫,瞥向身旁正为指认路线而神采飞扬的俞治。

      她讲解时的神态,远比背诵圣贤文章、抒写策论要投入和自信得多,也没有在惦记着吃不到的糖油糕时那般稚气贪吃的样子。

      羡安想起自己过往在松烟黑墨中苦读,将母亲的期望化作平仄与章法,化作“其水清明,冬温夏凉”的深宅寄托。她在脑海中勾勒《禹贡》九州山川的肌理,想象城池关隘的形胜。

      先生赞扬她的文字有灵性,能触到文字背面的气象,只几年过去,当一张粗粝的牛皮地图摆在她眼前,她却怎么也摸不透其中的山水险绝。

      一种混杂着钦佩与微妙疏离的情绪悄然升起。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你……其实也很厉害。

      这句话在她舌尖滚了滚,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当然!”
      羡安被骤然耳边炸出的话惊得一颤,险些以为是自己那几番回转、终未出口的话,不慎漏了出来。抬眸才见那人挺起胸膛,面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神气,她才恍然想起俞治是在回应上一句话。

      “嗯,我爹说了,这世上所有的学问,最后都得落到‘有用’二字上。诗书礼乐是敲门砖,但这个,”她拍了拍地图,“才是安身立命、看懂世情的真家伙。他说,‘读万卷书,不如心里有一幅活地图。’”

      接着,她看向桌上那团污了的策论纸,撇撇嘴。

      羡安沉默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那张令人困惑的地图。只是她没再想地图的事情,因为真的不懂。

      她在想俞治。

      她在想,别人口中的俞大小姐,是挥霍无度的纨绔,是蛮横任性的千金。
      而那个用十银元将她从泥泞市集拉进俞宅的女孩,眼前这个侃侃而谈、对着地图眼神发亮的女孩,分明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战略眼光。

      那些枯燥的线条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可以推演、可以掌控的棋局。

      她隐隐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扇陌生的大门前。门内是俞治那个被父亲用商旅见闻、军事地理、强弱法则所构筑的奇异世界。这个世界与她所熟悉的闺阁诗书、官衔倾轧、雨夜逃亡截然不同,它更宏大,更冰冷,也更……充满一种赤裸裸的、关乎生存与胜负的力量感。

      而眼前这个女孩,正是这扇门的钥匙,也是这个世界最矛盾的核心。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自去看清楚的念头。

      她不能只听别人说。

      她得自己走进去看看。

      “可是,”羡安犹豫着开口,指向地图边缘一处被特意圈出、却未标注具体信息的小点,“这里画了圈,为什么没有字?”

      俞治小脑瓜凑近看了看,“哦,这里啊。我爹提过一回,说这里有片很静的湖,风景也是极好,像幅画。不过,我爹是商人,不是书画家,这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就也没记什么了。”说完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尖,“这还是我上次问的呢……不过爹听了我的话,还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

      因为不高兴,所以她反倒记得格外清楚。

      羡安也记住了。那处未被笔墨填满的空白,那被轻飘飘归为“无用”的风景。

      这几句话,俞治说得随意。

      羡安再次看向那个被圈出却空白的点,仿佛看到某种东西被轻描淡写地摒弃。她忽然觉得,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省略。

      或许是一处值得驻足的美景,或许是一段无关利害的闲暇,被不那么“有用”轻易地打发。

      她没有说话。

      俞治显然没想那么多,她直起身,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等以后,我也要画自己的地图!把我到过的地方,有用的、没用的……呃,有用的都记下来!肯定比我爹这幅还详细!”

      她说“没用的”时,卡顿了一下,纠正快得像飞鸟掠过水面投下的影子。最终还是遵循了父亲的标准,改成了“有用的”。

      这个细微的自我修正,她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

      羡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团污了的策论纸展平,压在一旁。

      墨渍已经晕染开,像一朵不祥的乌云,笼罩在那些未完成的、关于“忠与节,忠臣不事二主”的张牙舞爪的字句上。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规矩,另一个牢笼。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缓慢地移动,书房里弥漫着旧纸和墨锭的味道。一张写满现实谋算的地图在两人之间摊开,像一道无声的沟壑。

      而关于地图边缘那个“无用之美”的空白小点,和那团不慎滴落的混沌墨渍,却像两个小小的、不和谐的印记,悄无声息地印在了这个午后。

      像两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不同的心壤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破土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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