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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专题的争议
十月初,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变黄,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在校园的小路上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祝余换上了长袖校服外套,早晚出门时会在里面加一件薄毛衣。南方的秋天来得慢,但一旦来了,就带着一种绵长的、沁入骨髓的凉意。
校刊专题的制作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过去两周,祝余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了画室里——那是顾征帮她申请的,实验楼三楼一间闲置的美术教室,周末和晚上可以单独使用。画室的窗户朝北,光线稳定,墙上还挂着几年前学生留下的素描作品,石膏像在角落里蒙着灰。
祝余的插图风格逐渐成型。她没有选择明亮鲜艳的色彩,而是用了大量的灰调——青灰、砖红、赭石、土黄,这些颜色混合在一起,呈现出老建筑特有的斑驳质感。她画胜利巷的雕花窗棂,裂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画工人新村的红砖墙,雨水冲刷留下的深色印记;画槐安里的青石板路,缝隙里积蓄的苔藓。每一幅画都透着时间的重量,和某种沉默的尊严。
顾征的文字也写完了。祝余看过初稿——不是那种煽情的怀旧散文,而是冷静克制的记录,间或穿插着建筑学的分析和哲学性的思考。他在写胜利巷时引用本雅明:“记忆不是探索过去的工具,而是过去的舞台。”在写工人新村时提到简·雅各布斯:“老建筑的价值不在于它们本身,而在于它们所承载的生活。”文字锋利得像手术刀,剖开城市更新的光鲜表面,露出内里的复杂纹理。
十月的第一个周三,校刊编辑部开终审会议。
下午四点,实验楼四楼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凝重。除了顾征、祝余、赵明、林小雨,还有校刊的指导老师李老师——一位四十多岁、教语文的女老师,总是笑眯眯的,但今天笑容有些勉强。
“专题的内容我都看过了。”李老师把打印好的文稿和插图样张放在桌上,“首先,我要肯定你们的努力。采风很深入,资料很详实,文字和插图的质量都很高,尤其是祝余同学的画,很有艺术感。”
“但是?”顾征直接问出了那个词。
李老师叹了口气:“但是主题……可能有些敏感。顾征,你的文字里对城市改造的批评很尖锐;祝余,你的画风很灰暗。这些都和校刊一贯的积极向上的风格不太符合。”
赵明推了推眼镜:“李老师说得对。我也觉得专题的氛围太沉重了。校刊是要给全校师生看的,应该传递正能量,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顾征打断他,“而不是展现真实?”
“真实也有不同的展现方式。”赵明的声音提高了些,“我们可以写老建筑的历史价值,写它们的文化意义,为什么要写拆迁,写衰败,写那些负面的东西?”
“因为那就是现实。”顾征站起来,走到白板前,“胜利巷下个月就要拆了,工人新村也列入了改造计划,槐安里最多再撑一年。这些老建筑正在消失,这是事实。如果我们只写它们的美好,不写它们的困境,那就是粉饰太平。”
“可校刊不是社会批判杂志!”赵明也站了起来,“我们是学校官方刊物,要考虑影响!”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李老师赶紧打圆场:“都坐下,好好说。”
祝余坐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看着桌上的插图样张——那些灰调的画面,那些斑驳的纹理,那些沉默的建筑。她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把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如实呈现出来。但现在她意识到,这种“如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祝余,你怎么看?”李老师转向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祝余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觉得……建筑不会说话,但它们会通过裂缝、斑驳、褪色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画这些,不是想表达负面情绪,而是想记录这些故事。如果连记录都不敢,那它们就真的消失了。”
她的话很轻,但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林小雨小声说:“我觉得祝余姐画得很好,看了让人感动。”
“感动和压抑是两回事。”赵明皱眉。
“那要看观者的心境。”一直沉默的顾征开口,“如果你心里只有阳光,看什么都是明亮的;如果你心里有阴影,才会觉得这些画灰暗。”
这话有点重。赵明的脸涨红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专题不需要为所有人的舒适度负责。”顾征的语气很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只需要真实、深刻、有启发性。如果因为它不‘阳光’就要撤掉,那校刊永远只能是肤浅的宣传册。”
李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这样吧,稿子我先留着,但我需要请示一下德育处王主任。他是校刊的最终审核人,如果他觉得没问题,我们就发;如果他有意见……我们再商量。”
散会后,祝余和顾征一起下楼。夕阳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觉得王主任会同意吗?”祝余问。
“不会。”顾征的回答很干脆,“王主任那个人我知道,最看重‘政治正确’。凡是可能引起争议的,他一律会毙掉。”
“那怎么办?”
顾征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怕吗?”
祝余想了想,摇摇头:“不怕。我觉得我们做得对。”
“那就行。”顾征笑了,“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对,就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大不了……”他顿了顿,“大不了不发了,我们自己印。”
“自己印?”
“嗯,做成小册子,限量发放。”顾征说,“真正想看的人,总会看到的。”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祝余继续完善插图,顾征在修改文字细节。周四下午,李老师突然把顾征叫到办公室,半个小时后,顾征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王主任看了。”他对等在画室里的祝余说,“要求全部撤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祝余的心还是沉了一下:“理由是什么?”
“主题灰暗,不符合积极向上的校园文化;内容敏感,可能引发学生对城市政策的误解;插图风格压抑,不利于青少年心理健康。”顾征一口气说完,语气讽刺,“标准的官腔。”
“那……我们就这么放弃?”
“当然不。”顾征在画架旁坐下,看着祝余未完成的画——那是槐安里那家旧书店的插图,昏黄的灯光,满架子的旧书,老人坐在柜台后的剪影。“我准备收集老师联名支持。”
“老师联名?”
“对,找那些理解我们、支持我们的老师签名,形成一份书面意见,然后直接去找校长。”顾征说,“校长是学历史的,应该能理解保存记忆的重要性。”
“这能行吗?”
“不知道,但总要试试。”顾征看着她,“你愿意一起吗?”
祝余没有犹豫:“愿意。”
“那好,明天开始行动。”
周五,两人分头行动。顾征去找文科的老师——历史老师、语文老师、政治老师;祝余去找艺术类老师——美术老师、音乐老师。他们都拿着专题的样稿和详细说明,向老师们解释这个专题的意义。
过程比想象中艰难。有些老师很支持,爽快地签了名;有些老师表示理解,但不敢签字,怕得罪德育处;还有些老师直接批评他们“不务正业”、“想太多”。
一天下来,顾征收集了八个签名,祝余收集了五个。距离顾征说的“至少三十个”还差得很远。
傍晚,两人在画室碰头。祝余累得坐在椅子上不想动,顾征靠着墙,眉头紧锁。
“还差十七个。”他说。
“明天周末,老师都不在学校。”祝余提醒。
“我知道。”顾征揉揉眉心,“下周一就是终审截止日,如果下周一之前不能拿到足够的签名,专题就真的黄了。”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秋天真的深了,天黑得越来越早。
“要不……”祝余犹豫着说,“我们修改一下?把文字调得温和些,把插图画得明亮些?也许这样王主任就能通过了。”
顾征看了她很久,然后摇头:“如果为了通过而妥协,那这个专题就失去了意义。我们要做的不是讨好谁,而是表达真实的想法。”
“可是如果发不出去,再真实的想法又有什么用?”
“发不出去是能力问题,妥协是原则问题。”顾征说得很坚决,“我宁可它发不出去,也不愿它变成四平八稳、不痛不痒的东西。”
祝余沉默了。她明白顾征的意思,但现实的压力让她焦虑。如果专题真的被毙,她这两个月的努力就白费了,那些在画室里度过的夜晚,那些反复修改的草图,那些用心调配的色彩……都成了无意义的付出。
“我去找王主任谈。”顾征忽然说。
“现在?”
“现在。”他看了眼手表,“六点半,他应该还在办公室。你要一起来吗?”
祝余的心跳加快了。她害怕面对老师,尤其是德育主任这样的权威。但看着顾征坚定的眼神,她咬了咬牙:“好,一起去。”
德育处在行政楼三层。走廊里很安静,老师们都下班了,只有尽头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打电话的声音。
顾征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严肃刻板。看见顾征和祝余,他挑了挑眉。
“顾征?还有……你是转学生祝余吧?有事吗?”
“王主任,我们想再谈谈校刊专题的事。”顾征开门见山。
王主任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专题的事李老师已经跟我说了。我的意见很明确:内容需要大改。尤其是你写的那些批判性的文字,还有祝余同学那些灰暗的画,都不适合在校刊上发表。”
“为什么不适合?”顾征问,“就因为不够‘阳光’?”
“校刊是学校的宣传窗口,应该展现积极向上、健康活泼的校园文化。”王主任的语气很官方,“你们这个专题,主题是城市衰败,基调是怀旧伤感,这会给同学们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尤其是高三学生,面临升学压力,需要的是正能量,不是这种沉重的思考。”
“可是真实的记忆就是沉重的。”祝余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那些老建筑承载了几代人的生活,现在它们要消失了,如果我们连记录都不敢,连思考都不允许,那才是真正的消极。”
王主任看向她,眼神有些意外:“祝余同学,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学校有学校的考量。你们还年轻,看问题容易片面,容易情绪化。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但有些事情是对的,就是对的。”顾征说,“记录正在消失的东西,思考城市发展的代价,这本身没有错。如果我们连在学校里都不能说真话、做真事,那教育还有什么意义?”
“顾征!”王主任的声音严厉起来,“注意你的态度!你是学生,我是老师,我在这个岗位上二十年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僵住了。祝余的手心在出汗,但她强迫自己站直,看着王主任:“王主任,我们不是要挑战您的权威。我们只是希望……希望您能看看这个。”
她从书包里拿出那叠老师签名,放在桌上:“这是十三位老师的联名意见。他们都认为这个专题有价值,应该发表。”
王主任拿起那叠纸,翻了翻,脸色更难看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搞联名上书?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表达诉求。”顾征说,“如果这么多老师都认为专题有价值,那是不是说明,它可能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不合适’?”
“胡闹!”王主任把签名拍在桌上,“你们这是拉帮结派,是违反校纪!我告诉你们,专题必须改,否则就不要发了!出去!”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祝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顾征没动,他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一棵不会弯腰的树。
“我们会走的。”顾征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但专题我们不会改。如果您坚持要撤稿,那校刊这一期就开天窗吧。反正,没有灵魂的刊物,发不发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转身就走。祝余赶紧跟上。两人走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
走廊里很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到楼梯口时,祝余的腿都在发软。
“我们……是不是搞砸了?”她小声问。
“没有。”顾征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们做了该做的事。剩下的,交给天意。”
“可是王主任看起来很生气……”
“他生气是他的事。”顾征的语气里有种奇异的轻松,“至少我们表达了立场,没有妥协。这就够了。”
两人下楼,走出行政楼。天已经完全黑了,校园里的路灯亮起来,在秋夜的凉气中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
“接下来怎么办?”祝余问。
“继续收集签名。”顾征说,“还差十七个,周一之前要凑够三十个。然后直接去找校长。”
“校长会见我们吗?”
“不知道,但总要试试。”顾征看着她,忽然笑了,“怕吗?”
祝余想了想,也笑了:“怕,但更怕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好。”顾征点点头,“那周末加班。明天我去找理科老师,你……你能重画一部分插图吗?”
“重画?”
“不是大改,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入一些新的意象。”顾征说,“王主任不是说我们的画太灰暗吗?那我们就在灰暗里加入光——裂缝里的光,旧墙上的新芽,衰败中的生机。用画面告诉他:记录不是为了沉溺于过去,而是为了在消逝中寻找延续的可能。”
这个想法让祝余眼睛一亮。她忽然知道该怎么改了。
“好,我试试。”
“辛苦你了。”顾征说,声音很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
“不难。”祝余摇头,“因为这是对的。”
两人在校门口分开。祝余回宿舍,顾征回他在校外租的公寓。走在路上,祝余抬头看了看天空。秋天的星空很清澈,能看见几颗明亮的星子,像钉在天鹅绒上的碎钻。
她想起顾征说的“交给天意”。也许真的该交给天意。但在此之前,她要尽人事——把画画好,把光画进去。
周末两天,祝余几乎没出画室。她重新审视每一幅插图,在灰调的画面中加入微妙的亮色:胜利巷雕花窗棂的裂缝里,她添了一株嫩绿的野草;工人新村红砖墙的斑驳处,她加了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的光斑;槐安里青石板路的苔藓间,她画了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
最难改的是旧书店那幅。昏黄的灯光,满架的旧书,沉默的老人——这一切本身就透着时光流逝的感伤。祝余想了很久,最后在老人手边的放大镜上,画了一道折射的光,正好落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照亮了书名:《时间的礼物》。
画完最后一笔,已经是周日晚上十点。祝余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地的草图和颜料,长长地舒了口气。窗外月色很好,清冷的银辉洒进画室,把一切都镀上了朦胧的光晕。
手机响了,是顾征发来的短信:“签名凑够了,三十七个。明天早上第一节课后,校长办公室见。”
祝余看着那条短信,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期待,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她回复:“好,明天见。”
周一早上,祝余起得特别早。她仔细整理了画稿,装进画夹,换上了最整洁的校服。第一节课是数学,她几乎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排练着要说的话。
下课铃一响,她就冲出教室。在行政楼前,她遇见了顾征。他今天穿了白衬衫,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看起来格外正式。
“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祝余点头。
两人上楼,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前。顾征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校长正在看文件。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先生,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气质儒雅。看见他们,他笑了笑:“是顾征同学和祝余同学吧?李老师跟我提过你们。坐。”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祝余紧紧抱着画夹,手心在出汗。
“听说你们做了个关于老建筑的专题,和王主任有些分歧?”校长开门见山。
“是的。”顾征把专题的文稿、插图样张、还有那三十七个老师的联名签名,一起放在校长桌上,“这是我们做的专题,这是支持我们的老师名单。王主任认为主题灰暗,要求撤稿,但我们认为这个专题有价值,应该发表。”
校长拿起文稿,慢慢翻看。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祝余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看了大概十分钟,校长放下文稿,又拿起画稿,一页页仔细看。他的表情很专注,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
看完所有材料,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专题做得很好。”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祝余的心提了起来,“文字有深度,插图有艺术感,看得出来花了很多心血。”
“但是?”顾征再次问出了那个词。
校长笑了:“但是王主任的顾虑也有道理。校刊毕竟是学校的官方刊物,需要考虑影响。你们这个专题……确实有些沉重。”
祝余的心沉了下去。但校长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燃起了希望。
“不过,教育的目的不是回避问题,而是教会学生如何思考问题。”校长说,“城市更新、记忆保存、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社会议题。如果因为担心‘影响’就回避讨论,那才是教育的失败。”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这样吧,专题可以发,但要以‘特别增刊’的形式,限量发行,主要面向高三学生和老师。这样既能控制影响范围,又能让真正有兴趣的人看到。你们觉得怎么样?”
顾征和祝余对视一眼。这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可以。”顾征说。
“我也同意。”祝余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校长站起身,“我会跟王主任沟通。增刊这周五印出来,下周一发放。”
“谢谢校长!”两人异口同声。
走出校长办公室,祝余觉得腿都在发软。走廊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明亮而温暖。
“我们……成功了?”她不确定地问。
“成功了。”顾征笑了,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虽然只是增刊,但至少发出来了。”
“太好了。”祝余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两个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辛苦你了。”顾征看着她,“尤其是周末重画插图,一定很累吧。”
“累,但值得。”祝余说,“而且重画之后,画面确实更有层次了。谢谢你给我那个建议。”
“不客气,合作嘛。”
两人并肩下楼。走出行政楼时,正好遇见王主任从另一边走过来。看见他们,王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校长跟我说了。”他开口,语气生硬,“特别增刊,限量发行。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就走了,背影挺得笔直,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落寞。
“他其实也不是坏人。”顾征忽然说,“只是观念不同。”
“嗯。”祝余同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局限。”
回到教室,苏晓立刻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校长怎么说?”
“同意了,特别增刊。”祝余简单说了经过。
“哇!你们太牛了!”苏晓眼睛发亮,“敢跟德育主任叫板,还敢直接找校长!祝余,你变了!”
“我变了?”
“嗯,变得更勇敢了。”苏晓拍拍她的肩膀,“刚转学来的时候,你总是低着头,说话小心翼翼。现在都敢跟校长谈判了。”
祝余愣了愣。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这两个月,因为校刊,因为顾征,因为那些老建筑,她好像真的变得不一样了——更敢说话,更敢坚持,更敢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周五,增刊印出来了。淡黄色的封面,上面是祝余画的胜利巷那幅雕花窗棂,裂缝里的野草嫩绿嫩绿的,在灰调的画面中格外醒目。标题是顾征手写的:“城市记忆:消逝与延续”。
限量三百份,很快就被高三学生和老师们领完了。反响比预想的还要热烈。
课间,祝余去水房打水,听见两个高三学姐在讨论:
“看了吗?校刊增刊那个专题。”
“看了,写得真好。我家原来就住工人新村,后来搬了。看到那些照片和画,差点哭了。”
“是啊,我们这一代人,好像一直在告别——告别老房子,告别老街坊,告别童年记忆。”
“但至少有人记录了。以后想不起来了,还能看看这些。”
祝余听着,心里涌起温暖的感觉。这就是他们做这个专题的意义——不是为了批判,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记录,为了让那些即将消失的东西,至少在纸页上留下痕迹。
下午放学,顾征在教室门口等她。
“一起去画室?”他问。
“好。”
两人走在校园里,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夕阳把一切都染成金色,连空气都像是温暖的蜜糖。
“增刊的反响很好。”顾征说,“很多高三学生来找我要签名,说专题给了他们很多思考。”
“那就好。”祝余笑了,“总算没白忙。”
“当然没白忙。”顾征看着她,“而且,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有些战斗,一个人打很难,但两个人一起,就会容易很多。”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谢谢你,祝余。谢谢你的坚持,谢谢你的画,谢谢你的……勇气。”
祝余的脸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落叶:“我也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不,你骨子里有股劲儿。”顾征说,“只是需要被点燃。而我,很荣幸成为那个点火的人。”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祝余的脸更红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走到画室楼下,顾征忽然停下脚步:“对了,下周末建筑系有个开放日活动,在省建筑大学。我想去看看,你要一起吗?”
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看见顾征正看着她,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紧张。
“好。”她说,“一起去。”
“那说定了。”顾征笑了,笑容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温暖,“周六早上九点,学校门口见。”
“好。”
两人分开。祝余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窗外,秋日的夕阳正在下沉,天边的云被烧成金红色,像一场盛大而安静的燃烧。她想起第一次见顾征时,他站在操场上的样子;想起图书馆里,他说“我们都是自己内心的荒原狼”;想起屋檐下躲雨时,他哼的那段《未完成的赋格》。
这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里闪过,然后定格在刚才他说“我很荣幸成为那个点火的人”时的神情。
祝余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秋天真好啊。有风,有落叶,有金色的阳光,还有一个能让你变得勇敢的人。
而她,在这个秋天,好像真的开始改变了——从那个小心翼翼、总想消失的转学生,变成了一个敢坚持、敢表达、敢说“不”的人。
这种改变,让她害怕,也让她期待。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这条路,她会继续走下去。
带着她的画,她的勇气,还有心里那片被点燃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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