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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玫瑰
“大意了。”
曲秋池捏着合同,坐在桌前,一直到凌晨都睡不着觉,她痛心疾首地训斥着自己。
“曲秋池,你到底怎么想的,合同不看就签?”
另一方面,她又迅速转身,扮演起了安抚自己的角色。
“没事的曲秋池,你又不是之前就人气高被挖过来的,你是被硬塞进来的,能给你平均分已经不错了。”
曲秋池抓起手机,很想算一下自己今天到底亏了多少,屏幕亮了又暗,她始终没有勇气去算,一如她一上头就临时加预算的那些年,唯一能阻止自己花钱的方式就是把钱藏起来,藏到自己都忘记的地方去。
有一段时间,曲秋池也思考过,为什么那些长期跑线下的粉丝会如此控制不了不断花钱的情况。她也曾无数次尝试戒断,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而其中最让她难以忍受的痛苦,便是缺席感所带来的挫败,那种挫败甚至不来自于“别人都有我没有”,是一种十分朴素的,返璞归真的,所有人儿童时就有的,与玩伴脱节的恐惧。
小时候,玩伴们聊着各种卡片、陀螺和人偶玩具;长大后,玩伴们聊着球鞋、化妆品、喜欢的明星和cp,再后来...
对曲秋池而言是没有再后来的,她的人生似乎就停留在了学生时代,与玩伴聊着明星八卦,互相交换着最新动态,以及状似不经意地好奇着别人的那些龃龉和感情纠葛。如此生活三十年,曲秋池已经不记得没有追星的日子她是怎样活着的了,她的多巴胺,血清素,甚至兴趣爱好,生活安排,交际恋爱,都是围绕着追星这个核心存在去建立的,一旦核心坍塌,曲秋池难以想象自己的人生会瞬间陷入怎样的重建地狱,她唯一所能控制的,就是不要像那些赖以生存的人生准则被摧毁的中年人一样歇斯底里,过度反应。
或许正是因为一直停留在这样的戒断,曲秋池的理财能力一塌糊涂,在这一塌糊涂的同时,她还有着极强的对于没钱的恐慌感,两者不断拉扯之间,曲秋池形成了一种十分扭曲的消费观:她会毫不犹豫地砸下大笔的金钱用于追星,但对于其他的方面,则苛刻的好似审查机关。
这并不是说曲秋池不舍得给自己花钱,而是她的消费总在精神远大于□□的头重脚轻中度过。她无法接受一整个月都吃食堂的免费米饭和稀汤,就像她无法接受自己坐在内场十排开外的位置,或是连续缺席五场活动一样。
曲秋池认为,自己对于金钱的极度渴望,就是来源于这样奇怪的消费观。
闹铃猛地响起,曲秋池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天光大亮,耀眼的日光从窗缝中渗入,如同探照灯一般打在曲秋池的脸上。她划开手机,习惯性点进微信,最上面的消息是一川的做脸邀请,曲秋池点进去看了眼消息内容,退出,标未读,装作没看到,继续下滑。
再往下是鸦影无声的小群,运营早早地发布了昨晚的结算,群里无人回应,曲秋池本来已经退出对话框,想了想,又再次点进去,回了一个表情包,然后顺手打开了朋友圈。
这段时间以来,经过曲秋池的旁敲侧击,她发现重生的自己人际关系几乎没变,列表有一半的人都来源于十年前,彼时原时空里的曲秋池刚刚毕业,正在某流量演员的应援会打工,做着最为枯燥的数据组工作,每天和Excel打交道,偶尔还要被管理榨走几百几千的血汗钱拿去维持运营。
彼时国内“流量”一词刚刚起步,在无数光鲜灿烂的大流量与新星之间,还夹杂着无数有着一定声量,却没有被大众所熟知的那些演员。电视台作为传统的影视剧播放平台,正在面临着第一次来自网络平台的挑战,机遇丛生之间,演员们争先恐后地寻找向上之路,而如同曲秋池这样的粉丝,则敏锐地嗅到了押宝的机会。
让曲秋池觉得十分奇怪的是,不管是大流量还是小演员的应援会,总是郑重其事地会划分出好多个部门,有着完整的组织架构与分权监督体系,但最后真的不会因为集权而暴雷的却寥寥无几。一处押宝地点的诞生,往往伴随着几个常见组织的插旗占地:首站、应援会、粉丝团三足鼎立。最初的话语权由正统性决定,应援会占据着名分与法理上的权威,往往会成为粉丝的风向标;而有心分权的组织,则会通过不断砸钱和做事的方式来树立自己的人设权威,最后达到在“如果某一天你我翻脸,我将确保有人站在我这边”的实际效果。
外部权斗分秒必争,而内部权斗,光想起来就让曲秋池头疼。
十年前,以个人领导力为主的大粉群体尚未占据压倒性地位,掌握信息与金钱分配权的上层管理披着组织的皮,大家都能躲在皮套下玩暗的,即使被赶下台,最后上任的也是同一批人,权力始终在同一批人之间轮换。可今时不同往日,个人账号吸纳声量就像一块无尽的海绵,几个人披着同一张皮的组织账号已然式微,个人对于话语权的无限野心总是会不小心侵犯到同样正在蓬勃发展的,他人的自恋情结。于是大战总是一触即发,在一块小小的地盘里,大家互相撕咬,随后又假装毫不在意,等待下一次内忧外患的到来。
从管理视角出发,曲秋池其实不在乎谁斗倒了谁。与之相反,她明白钱的重要性,话语权在公共领域是一个流动的东西,现在抢到了不代表一直都会是自己的,但是只要能产出钱的人始终偏向自己这边,那话语权就会无数次被购买回来。
是的,话语权是一个明码标价,可以被购买回来的情绪性商品。
思及此处,曲秋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小叶玫瑰。
在愈加紧密的饭圈结构形成之初,小叶玫瑰就是初代最为典型的大粉形象代表之一,会画图,会写文,审美降维打击,与此同时,她骂人十分难听。
一直到小叶玫瑰跑路,每个账号都做得风生水起的后来,曲秋池都不敢跟别人说,自己最早就是和小叶玫瑰一起做账号的人之一。
小叶玫瑰比很多人都更早参悟起号的基本法则——头像高饱和、ID死文艺、微博开会员、版头要鲜明、置顶要神秘、超话多刷脸、遇事先冲锋、社交靠抱团。
要在账号中脱颖而出,积累一千左右的粉丝量,以上几点全部踩中,这个账号就会在一个月内飞升成为圈子中的所谓“小大粉”,也是最常被论坛讥讽为“女明星“的主要群体。
再往上就不能只靠基本法则,而是必须真刀真枪的出血——砸钱也好,在大事件大矛盾上顶住不放也好,展现出别人没有你没有的能力也好,再不济,最次的选择,就是花时间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做复盘、做产出、做大字报、高频转动态配以一定质量的文字,诸如此类,反复循环,其核心目的并不是真的让你劳心劳力,而是在社交圈中展现出你个人价值与账号定位,吸引有社交需求的账号前来抱团。
抱团也是非常讲究的一件事,小叶玫瑰最看不上的就是以年龄区分可靠程度,曲秋池一直觉得,这是因为小叶玫瑰自己就是从初中开始混迹饭圈,因此最反感年龄有关的话题。但尽管如此,曲秋池却觉得她这句话没有说错,成年人或许更精于世俗万事,但对于尚未熟悉社会法则的未成年来说,那种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的做派,在实际上更容易吸引注意力,抢占话语权。
一个群体无论何时都需要打头和领导的出头鸟,而越年轻,越不谙世事,就越容易痴迷于扮演这种角色,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会出于礼节地给与这类人一些奖励——短暂的高光与话语权。
但无论是曲秋池还是小叶玫瑰,她们在选择抱团的时候,最不优先考虑的,就是这类人。无他,因为这类人社会功能发育尚不完善,他们痴迷于在群体中展现自己的人格魅力,是否损害团体利益暂且不提,严重挤压该群体中的其他人的人设建立与话语权分配,才是她们避之不及的主要原因。
曲秋池最喜欢的一类人,其实是产出类账号,这种账号一棍子打下去,十个有八个十分内向,等待着外向的人将他们带入安全的社交环境,而一旦建立了基本的情感联结,他们就再也学不会拒绝。产出是所有饭圈内容中最安全、最稳妥、最稳定的内容之一,借着产出的东风不断上升,是曲秋池这类人最喜欢的方式之一。
小叶玫瑰则完全不同,她走的就是高收益高风险的流派,管理、站姐、私生,来者不拒,用消息换消息,以八卦换八卦,曲秋池曾经目睹她在线下被五拨人同时搭话,她不仅丝毫不乱,甚至还能让这五拨人同时视她为自己人,在互相提防对方的同时,却对小叶玫瑰抱有基本之上的信任。能够做到这个地步,曲秋池扪心自问实在是做不到,她没办法每天投入十几个小时周转在社交之间,保密和串词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
等到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抱团成功,所有人的账号人气就会如同左脚踩右脚一般脱离引力,不断上升。
然后,在命运岔路面前,曲秋池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打白工的地狱,而小叶玫瑰带着自己的账号远走高飞,曲秋池偶尔刷到她的朋友圈,发现她已经买了第三套房。
草!
曲秋池没忍住骂了一句,她难以置信地在各个平台来回搜索着小叶玫瑰的所有ID,惊奇地发现,小叶玫瑰这个人,从互联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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