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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舟暗度
五月初五,端午。
长安城浸泡在艾草与菖蒲的辛辣气息里。曲江上有龙舟竞渡,鼓声震天,岸边挤得簪钗坠地、罗袜生尘。宫里赐下百索、艾虎,各坊市门前都悬起五色丝缕编成的“长命缕”。
崇仁坊卢府却异常安静。
崔云深天未亮就起身,换上崭新的浅青圆领袍——这是吏部刚送来的官服,虽是最低阶的“从九品下”,但布料挺括,腰间的银带钩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今日是他去吏部领“告身”的日子。文书昨夜已到:授“京兆府武功县尉”。
武功县在长安以西二百里,不算远,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放。卢玄明看后沉默许久,最后只说了句:“总比剑南、岭南强。”
崔云深倒很平静。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一个没有根基的崔氏旁支,能留在京畿道已是万幸。他只是想起那夜雨中说“留在长安机会多”的表叔,心里有些发涩。
临出门前,丹霞来了。
她捧着一个锦盒,神色有些微妙:“小娘子让奴婢送来的。”
盒里是一件素纱单衣,料子轻软如雾,触手生凉。衣角用同色丝线绣着极淡的莲花纹,需对着光才能看清。
“小娘子说,端午后天气就热了,武功县临近渭水,蚊虫多。这料子是用‘冰蚕丝’织的,透气防虫,原是……”丹霞顿了顿,“原是夫人给她备的嫁妆料子,她裁了一件给郎君。”
嫁妆料子。
这四个字沉甸甸压在崔云深心上。
“替我谢过小娘子。”他声音发干,“就说……就说我定不负所赠。”
丹霞看着他,忽然压低声音:“郎君,此去武功,何时能归?”
“县尉任期三年,若无特例,需任满方可调迁。”
“三年……”丹霞喃喃,抬眼时目光锐利,“郎君可知,韦家给的期限是秋天?”
“知道。”
“那郎君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直白,直白到残忍。崔云深握紧了锦盒边缘,指尖发白:“我能怎么办?”
丹霞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从袖中抽出一物——是片折叠的芭蕉叶,叶上用针刺着密密的小字。
“小娘子昨夜在荷池边坐了一宿,用针在叶上刻字。她说,若郎君问‘怎么办’,就把这个给你。”
崔云深展开蕉叶。
针刺的字迹在晨光里凹凸分明,连起来是一首五绝:
“莲舟欲渡津,
风起暗生鳞。
莫问归期事,
心如藕下春。”
心如藕下春。
藕在泥中,不见天日,却暗自生芽、抽节,等待破水而出的那一天。这是她的回答:不问归期,只问心意。
崔云深眼眶发热。
他收起蕉叶,对丹霞深深一揖:“请转告小娘子:云深之心,如藕中丝,纵断犹连。”
吏部衙门里弥漫着陈年文书与墨锭混合的气味。
崔云深在廊下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被唤入司封司的签押房。主事的不是杜佑,而是个面生的中年官员,眼皮微肿,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武功县尉崔云深?”官员瞥了眼告身,“嗯,明日就可赴任。武功县令姓张,是……韦节度使的旧部。”
最后半句说得很轻,像随口一提。
崔云深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官员将告身和官印推过来,忽然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年轻人,长安水深,有些地方看着是莲池,其实是泥沼。踩进去,可就拔不出来了。”
这话近乎警告。
崔云深接过告身,那卷黄麻纸重若千钧。他行礼退出,走到院中时,五月的阳光明晃晃刺眼。他抬手遮额,看见吏部正堂的匾额在光里模糊成一团金影。
那上面刻着太宗皇帝的话:
“致安之本,惟在得人。”
得人。何为得人?是得才,还是得势?
他不知答案。
韦府的端午宴。
崔云深领到告身的同一天,卢晚棠随父母赴韦府的端午宴。
这是韦季伦回京后的首次正式宴请,请柬半月前就送到了。卢玄明本不想去,但兄长卢玄亮亲自来请:“韦雍升检校兵部尚书,圣眷正隆。这面子不能不给。”
卢晚棠穿了件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月白半臂,梳着时兴的“惊鹄髻”,髻侧簪一朵新摘的石榴花——端午戴榴花辟邪是习俗。她薄施脂粉,将眉心的朱砂痣用花黄稍稍遮掩,但那点红终究透出来,像雪地里落了一滴胭脂。
韦府在亲仁坊东南隅,占地比卢府大了一倍有余。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鬃毛卷曲如焰,据说是韦雍平刘辟之乱后御赐的。
宴设在水榭。时值初夏,池中荷花初绽,粉白相间,风过时清香袭人。席间多是武将或与韦家交好的文官,气氛比寻常诗宴豪放许多。有人击筑,有人舞剑,更有喝高了的当场掰腕赌酒。
韦季伦坐主位,一身绯色团花圆领袍,玉带钩上镶着红宝石。他谈笑自若,时而与武将们谈论边塞见闻,时而向文官请教诗文典故,分寸拿捏得极好。
卢晚棠坐在母亲下首,垂眸盯着杯中菖蒲酒。酒液碧绿,映着池中荷影,晃晃悠悠。
“晚棠妹子。”
韦季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盏酒。他身形高大,投下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住。
“韦校尉。”她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韦季伦笑得很爽朗,“那日在府上匆匆一面,未及细谈。听说妹子在抄《金刚经》?”
“是。为母亲祈福。”
“孝心可嘉。”他举了举酒盏,“我敬你一盏——愿卢夫人身体康健。”
这是当众将她的军。若拒,是不给主家面子;若饮,又违闺训。
卢晚棠抬眼,看见父亲在不远处微微点头。她接过酒盏,以袖掩面,浅浅沾唇。
酒很烈,辣得她眼眶微红。
“好!”周围响起喝彩声。韦季伦大笑,转向卢玄亮:“世叔,令嫒不仅才情出众,胆识也不让须眉!”
卢玄亮捋须微笑,眼中却有忧色。
宴至中途,韦季伦提议行“射粉团”的游戏——这是端午古俗,将角黍(粽子)切成小块放在金盘中,宾客用特制的小弓射之,射中者得食。
侍女端上金盘,盘中粉团莹白如玉。韦季伦取过一张小巧的漆弓,搭上无镞箭,环视众人:“哪位先来?”
几个年轻武将试了,都未射中。粉团滑腻,箭镞又钝,着实不易。
“晚棠妹子可要试试?”韦季伦忽然看向她。
众目睽睽之下,卢晚棠缓缓起身。她接过小弓,拈起一支箭,指尖冰凉。
池风拂过,吹起她颊边碎发。她眯眼瞄准,忽然想起小时候兄长教她投壶,说“心静则手稳”。可此刻她的心像池水,被风吹皱。
箭离弦。
“叮”一声轻响,竟正中粉团中心!粉团被箭带起,飞出金盘,落在池边荷叶上,滚了几滚。
满座寂静,旋即爆发出赞叹。
韦季伦眼中闪过惊艳,抚掌道:“好箭法!没想到妹子还有这等本领。”
卢晚棠放下弓,手心全是汗。她不知自己如何射中的,或许只是运气。但韦季伦看她的眼神变了——从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变成了发现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宴散时,韦季伦亲自送到府门。
“世叔,”他对卢玄亮道,“下月家父五十寿诞,在洛阳办。届时还请阖府光临。”
这是更进一步的邀请了。
回程马车里,卢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声问:“你觉得韦校尉如何?”
卢晚棠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半晌才道:“英雄人物。”
“那你……”
“母亲,”她打断,“女儿抄经百部的承诺,还差七十三部。”
卢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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