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不快乐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太阳比前几天都要毒辣。
　　周乐景站在操场的树荫下，看着同学们在篮球场上奔跑、喊叫、挥洒汗水。
　　他没有加入，体育老师对他的“特殊情况”已经习惯了，默许了他站在场边“观摩学习”。
　　陈屿在场上打得很投入。
　　他穿着那件红色的篮球背心，每次抢断成功或者投进一个三分球，都会朝周乐景这边看一眼，然后咧嘴一笑。
　　周乐景回以微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他在等。
　　等一个特定的时间点。
　　体育课总是提前十五分钟解散，让学生们有时间换衣服、喝水、准备下一节课。
　　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张强有一个固定的习惯。
　　他会在体育课结束前十分钟左右提前离开，去教学楼三楼的男厕所抽根烟，然后慢悠悠地回教室。
　　而陈屿，今天早上出门时忘了带水壶，大概率会在中途折返回教室拿。
　　这两个时间点如果重叠……
　　周乐景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八分钟下课。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操场。
　　教学楼里很安静，大部分班级都在上课，走廊上空荡荡的。
　　周乐景的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走得很稳，心跳却比平时快了一些。
　　这栋楼有三个男厕所，但张强只去三楼东侧那个。
　　因为那里最偏僻，监控摄像头在两个月前坏了，一直没修。
　　周乐景走到那个厕所门口，停住脚步。
　　里面没有声音。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厕所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瓷砖墙上有些发黄的污渍，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漏水。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那个隔间。
　　那是张强习惯待的位置，门上有一个用马克笔画的很丑的骷髅头。
　　周乐景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这不是他平时用的那个，而是在校门口文具店花三块钱买的，最普通的那种横线本。
　　他翻开第一页，拿出笔，开始写字。
　　字迹是他刻意模仿的。
　　比平时的字迹要潦草一些，但依然能看出是他写的，他不能伪装得太彻底，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内容是他精心构思的。
　　“9月15日，晴。陈屿今天说我的声音很好听，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唱的歌。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妈妈唱歌的样子了。”
　　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认真斟酌。
　　要足够私密，足够能引发嘲笑，但又不能太过火。
　　要刚好踩在张强那群人能理解并觉得“恶心”的边界线上。
　　写完这一段，他又翻到后面几页，零零散散地写了一些日常：对数学题的思考，对某本书的读后感，甚至画了几朵小花。
　　这些内容都很正常，但夹杂在那些私密的话语里，反而显得更加突兀和可笑。
　　他还在其中一页，用很小的字写了一行：“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像陈屿那样，活得那么坦荡。”
　　这是关键的一句。
　　写完这些，周乐景合上笔记本，没有带走。
　　他把它放在了马桶水箱的盖子上。
　　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只要张强进来，一眼就能看见。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用了一半的笔，笔帽上有一个小小的划痕，是他故意弄上去的。
　　这支笔是他的，班里很多人都见过。
　　他把笔放在笔记本旁边。
　　走出厕所隔间时，周乐景在洗手池前停留了几秒钟。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脸。
　　白皙，清秀，睫毛很长，眼睛很干净。
　　这张脸看起来无辜又脆弱，任谁都不会想到，它的主人刚刚布下了一个陷阱。
　　但这就是生存。
　　在初中的三年里，他学会了太多东西。学会了怎么察言观色，怎么判断谁可以信任谁必须远离，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安全。
　　也学会了，有时候反击不一定要正面冲突。
　　等待别人来保护你，不如自己创造被保护的机会。
　　他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冰凉的水冲过手指，稍微平复了心跳的加速。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周乐景立刻关掉水龙头，闪身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他从楼梯间的门缝往外看，看见张强叼着烟走进厕所，手里还拿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时间刚刚好。
　　周乐景没有马上离开。
　　他在楼梯间里等了大概两分钟，听见厕所里传来一声嗤笑，然后是纸张被撕扯的声音。
　　很好。
　　他悄无声息地下楼，没有回操场，而是直接去了小卖部。
　　他买了一瓶冰水，慢悠悠地喝着，看着小卖部墙上挂着的时钟。
　　又过了五分钟，他走回教学楼。
　　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三楼传来喧闹声。
　　有哄笑声，有起哄声，还有张强刻意提高的、充满恶意的声音。
　　周乐景加快了脚步。
　　走到教室门口时，他看见里面围了一圈人。
　　张强站在中间，手里拿着几张撕下来的纸，正用夸张的语调朗读着：“‘陈屿今天说我的声音很好听，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唱的歌’——我的天，娘炮还写这种恶心的东西！”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周乐景站在门口，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见陈屿的座位是空的。
　　他还没回来。
　　但应该快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走了进去。
　　“那是我的笔记本。”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教室里的人听见。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张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但很快，那张脸上又挂上了嘲讽的笑容：“哟，正主来了。来来来，给大家念念你的大作——”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推开了。
　　陈屿冲了进来，满头大汗，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的水壶。
　　他一眼就看见了教室里的场景，看见了张强手里的纸，看见了周乐景苍白而隐忍的脸。
　　“张强！”陈屿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他妈干什么！”
　　他冲过来，一把抢过张强手里的纸。
　　纸张在争抢中被撕成了两半，碎片飘落在地上。
　　“关你屁事！”张强也恼了，“这是他的日记！写你写得多深情啊，要不要听听？”
　　“你再说一遍？”陈屿揪住了张强的衣领。
　　周乐景适时地往前走了两步，眼眶微微发红。
　　这是他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的表情，要红得自然，红得克制，不能真的哭出来，但要让人看出他在强忍泪水。
　　“陈屿，算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颤抖，“是我的错，我不该写那些……”
　　“你有什么错！”陈屿转过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怒火和心疼，“写日记怎么了？偷看别人日记还当众朗读，谁给你的脸！”
　　张强被陈屿揪着衣领，脸涨得通红：“你松开！”
　　“道歉！”陈屿不松手。
　　“我道你妈的歉！”
　　两个人推搡起来，桌子椅子被撞得歪歪斜斜。
　　周围有同学开始劝架，但没人敢真的上前拉。
　　周乐景站在原地，看着这场混乱。
　　他的心跳很快，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脆弱而克制的表情。
　　他甚至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老师应该快来了。
　　果然，不到一分钟，班主任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陈屿松开了手，张强也退后一步，但两个人都喘着粗气，互相瞪着。
　　“怎么回事？”班主任走进来，脸色铁青。
　　张强抢先开口：“老师，周乐景写日记恶心人，我不过就是念了两句，陈屿就要打我！”
　　班主任看向周乐景：“周乐景，怎么回事？”
　　周乐景低下头，声音很轻：“是我的笔记本被张强同学捡到了……上面写了一些私人的东西。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写那些容易引起误会的内容。”
　　他的道歉来得突然，甚至主动承认了“错误”。
　　这个举动让班主任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也让周围的同学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毕竟，被偷看日记还要道歉，怎么看都是受害者。
　　班主任最终做出了处理：张强和陈屿各写一份一千字的检查，明天交。
　　至于周乐景，班主任只是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以后私人东西收好”，就没再追究。
　　冲突就这样被平息了。
　　放学后，陈屿主动说要送周乐景回家。
　　“不用了。”周乐景摇摇头，“我家很近。”
　　“我送你。”陈屿很坚持，“今天的事……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周乐景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起走出校门。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街道上车来车往，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
　　“张强那个人渣。”陈屿边走边说，语气还是很愤怒，“你放心，以后他再敢动你东西，我绝对饶不了他。”
　　周乐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陈屿突然说：“乐乐，你不用忍他们。你有我，我会保护你的。”
　　周乐景转过头，看着陈屿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单纯。
　　“谢谢。”周乐景轻声说。
　　绿灯亮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
　　周乐景微微低下头，看着脚下的人行道砖。
　　砖缝里长着细小的杂草，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
　　无人看见。
　　计划第一步成功。
　　但他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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