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岁岁安

作者:山下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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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画师的邀约


      第六章画师的邀约

      圣旨是早上到的。

      宋清明正蹲在院子里研究那棵桂花树——他总觉得这树长得不对劲,哪有人家把桂花树种在卧室窗外的?夜里香得人睡不着。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把他吓了一跳:“郁二公子接旨——”

      他赶紧跪下去,脑子里飞快回想郁风荷教的礼仪。

      圣旨不长,大意是:皇上感念郁家兄弟情深,特命宫廷画师沈墨白入府,为二人作《棠棣图》,以彰天家恩典。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太监念完,笑眯眯地补充,“皇上说了,这幅画要挂在乾清宫偏殿,让百官都看看,什么叫兄友弟恭。”

      宋清明谢恩起身,接过圣旨,手心全是汗。

      挂乾清宫?那岂不是每天上朝的文武百官都能看见?皇上这是要把他这个“郁二公子”的身份,钉死在金銮殿上。

      “沈画师下午就到,”太监又说,“请二公子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宋清明想问,又咽回去了。他能准备什么?准备好继续演戏?

      太监走后,他拿着圣旨去找郁风荷。

      书房里,郁风荷正在看公文。见宋清明进来,他放下笔:“知道了。”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宋清明把圣旨放在桌上,“真要画?”

      “君无戏言。”郁风荷拿起圣旨看了看,“沈墨白……是皇上近年最宠信的画师,擅人物,尤擅捕捉神韵。”

      “那岂不是更危险?”宋清明压低声音,“他要是看出我不是……”

      “所以他不会看出来。”郁风荷打断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盒子里是一块玉佩——和宋清明那两块鱼形佩都不一样,是圆形的,白玉质地,中间雕着一朵荷花。

      “戴上。”郁风荷说,“就说是我昨日刚给你的,庆贺你回来。”

      宋清明拿起玉佩。玉质极好,触手温润,荷花雕得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刻出来了。

      “这是……”

      “我母亲的遗物。”郁风荷淡淡说,“本来是留给荷风的。”

      宋清明手一抖,玉佩差点掉下去。

      “现在给你。”郁风荷看着他,“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郁荷风。圣旨已下,画要入宫,这事没有回头路了。”

      ---

      下午未时,沈墨白到了。

      只带两个学徒,一个背着画箱,一个捧着颜料。沈墨白本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素色长衫,面容清秀,但气质阴郁——不是凶恶那种阴郁,是那种……像常年待在不见光的房间里,身上带着潮气和墨味。

      他见到郁风荷和宋清明,规规矩矩行礼:“郁大人,二公子。”

      声音很轻,有点飘。

      “沈画师不必多礼。”郁风荷还礼,“今日辛苦。”

      “不敢。”沈墨白抬起头,目光落在宋清明脸上。

      那目光让宋清明不舒服。不是审视,不是打量,是……像在描摹。沈墨白的眼睛在他脸上缓缓移动,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回到眼睛,看得极其仔细,像要把每根睫毛都数清楚。

      “在何处作画?”沈墨白问。

      “花园里的‘荷风四面亭’,”郁风荷说,“景致好,光线也好。”

      一行人移步花园。

      亭子建在水中央,四面都是残荷。虽是秋天,荷叶还没完全枯败,黄绿相间,别有一种萧瑟的美。亭角挂着一串铜铃,风吹过时叮咚作响,声音清脆。

      沈墨白指挥学徒布置画具。他带的是大幅绢本,用细木框绷着。颜料摆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瓷碟,红的黄的蓝的,还有金粉和银粉。

      “请二公子坐这里。”沈墨白指着亭子西侧的石凳,“侧坐,望荷塘。”

      宋清明依言坐下。

      “郁大人请坐这里。”沈墨白又指亭中石桌旁的正座,“正面,端坐。”

      郁风荷坐下,姿势很标准,背挺得笔直。

      沈墨白开始作画。

      过程很安静。只有画笔在绢上摩擦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沈墨白画得很慢,每一笔都斟酌很久。他先勾勒轮廓,用的极淡的墨,淡到几乎看不见。

      宋清明保持侧坐的姿势,眼睛看着荷塘。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残荷败叶,水也浑浊。但他不敢动,怕一动就破坏了画师的“神韵”。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脖子僵了,腰也酸了,偷偷活动手指时,发现沈墨白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这次不是描摹,是……凝视。

      那眼神太专注了,专注得有些诡异。宋清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继续盯着荷塘。

      不知过了多久,沈墨白说:“歇一刻钟。”

      宋清明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活动筋骨。郁风荷也起身,走到亭边看水。

      沈墨白放下画笔,走到宋清明身边。

      “二公子,”他突然低声说,“殿试策论第三卷,论黄河疏浚之法,有句话我不解。”

      宋清明一愣。

      沈墨白念出一段原文——正是宋清明最得意的那段创新论点,关于“引水冲沙”的具体算法。

      “这段话,”沈墨白看着他,“二公子可否详解?”

      宋清明脑子里警铃大作。沈墨白一个画师,怎么会对他的策论这么熟悉?连第几卷、第几段都记得?

      他看向郁风荷。郁风荷背对着他们,似乎在专心看荷。

      “这个……”宋清明斟酌词句,“只是纸上谈兵,未必实用。”

      “未必。”沈墨白摇头,“我虽不懂工程,但读过《水经注》。二公子的算法,与古人治水之法有相通之处,只是更精妙。”

      这话说到宋清明心坎上了。他那段算法,确实是参考了《水经注》里的古法,又结合了现代算学改进的。

      “沈画师也读《水经注》?”他忍不住问。

      “略读一二。”沈墨白说,“家父曾任河工,留下些书。”

      两人就水利工程聊了起来。从黄河疏浚聊到江南运河,从堤坝加固聊到水库选址。沈墨白虽然自称“不懂”,但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有些甚至很专业。

      宋清明越聊越投入,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演戏。说到兴头上,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示意图来。

      “你看,如果在这里加一道分水堰,洪水来时……”

      “但分水堰会改变下游河床,”沈墨白接话,“可能导致对岸堤坝压力过大。”

      “所以要在对岸加固,用夯土加石……”

      “夯土易被冲刷,不如用糯米浆拌石灰,再砌条石。”

      “那成本就高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足足半炷香时间。

      等宋清明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郁风荷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静静地看着他们。手里拿着一卷书,书页被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沈墨白也察觉了,立刻止住话头:“抱歉,耽搁二公子休息了。”

      “无妨。”宋清明说,心里却打起了鼓。

      郁风荷那眼神……不太对。

      ---

      继续作画。

      这次沈墨白画得快了些。他用色极淡,几乎全用水墨,只在关键处点染。宋清明注意到,他在画自己时,笔触异常轻柔——不是技术上的轻柔,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像是在描摹一件易碎的瓷器。

      太阳西斜时,画终于完成了。

      沈墨白让学徒展示画作。

      绢本上,荷风四面亭栩栩如生。郁风荷端坐正中,神情肃穆,官服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宋清明侧坐一旁,望着荷塘,侧脸线条柔和,眼神里带着淡淡的……落寞?

      他看得心惊。自己明明没什么情绪,怎么画出来就成了“落寞”?

      更让他心惊的是画中的细节——他手里握着一卷书。

      书是卷起来的,只露出书脊一角,上面隐约有两个字:“水经”。

      可他明明空着手。

      “这书……”宋清明指着画。

      “随意添的,”沈墨白淡淡说,“古人画人物,常持书卷,显文气。”

      理由很合理,但宋清明不信。沈墨白刚才和他聊了那么久《水经注》,现在就在画里添了本“水经”……

      是巧合?

      还是暗示?

      郁风荷也看着画,看了很久,最后说:“沈画师笔力精进。”

      “谢大人夸奖。”沈墨白行礼,“若无事,下官告退。”

      “且慢。”郁风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辛苦沈画师,这是润笔。”

      沈墨白接过,掂了掂,里面是银子。他没推辞,收下了。

      临走前,他趁郁风荷和学徒说话的间隙,快步走到宋清明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卷轴。

      “回房再看。”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宋清明握着那个卷轴,手心发烫。

      ---

      晚膳后,宋清明回到听雨轩,关上门,才敢打开卷轴。

      是一幅水墨小像。画的是他,凭栏远眺,神情确实落寞——比刚才那幅《棠棣图》里的更甚。

      题款是两行字:

      “清明雨上,独立寒江。墨白偶得。”

      清明雨上……宋清明心里一动。他的名字里就有“清明”,这词是巧合,还是故意?

      他仔细看画。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墨色层次分明,连他衣襟的褶皱都画得细腻。画中人眼神望着远方,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怀念什么。

      最奇的是,在烛火下倾斜看,纸面上有极淡的银粉,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那山形,他认识。

      是他扬州老家的山。小时候常爬,山上有座小庙,母亲常带他去上香。

      沈墨白怎么会知道他老家的山?

      宋清明后背发凉。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把画卷起来,塞进袖袋。

      敲门声响起。

      开门,是郁风荷。他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小锦盒。

      “路过,看看你。”郁风荷说,但眼睛却扫向屋内,最后落在书桌上——宋清明刚才摊开画的地方,还有折痕。

      “沈画师的画,”郁风荷走进来,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看了?”

      宋清明心跳加速:“看了。”

      “觉得如何?”

      “画得很好。”

      “是很好。”郁风荷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抚过桌上的折痕,“沈画师笔力精进,只是……”

      他顿了顿:“过于关注不该关注之人。”

      宋清明屏住呼吸。

      郁风荷转过身,看着他:“他在画你时,看了你四十七次。”

      宋清明愣住了。四十七次?他自己都没数。

      “平均每画三笔,就看一次。”郁风荷继续说,“看你的眼睛二十七次,看你的嘴唇十三次,看你的手七次。”

      “大人……”宋清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问你策论,聊水利,塞你小像。”郁风荷的声音冷了,“宋清明,你是我找来演戏的,不是来招惹是非的。”

      “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郁风荷把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这个给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

      门关上,宋清明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打开锦盒。

      里面是一方砚台。歙砚,上好的料子,石质细腻,纹理如云。砚台边缘刻着一圈极小的字,他凑近了才看清:

      “荷风四面,岁岁平安。”

      是郁风荷的字。

      宋清明拿起砚台,手指摩挲着那些字。刻得很深,是用了心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一边是沈墨白诡异的目光和藏着秘密的画。

      一边是郁风荷深不可测的意图和这方意味深长的砚。

      窗外,更鼓又响了。

      咚——咚——咚——咚——咚——

      五更。

      天快亮了。

      宋清明把砚台放回锦盒,又拿出沈墨白给的那幅小像。

      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桌上。

      一边是郁风荷的警告和“关照”。

      一边是沈墨白的试探和“赠礼”。

      他该信谁?

      或者说,这两个人,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烛火跳了一下,灭了。

      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

      宋清明坐在黑暗里,看着那道光。

      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

      “清儿,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对你好,未必是真心的。有些人看起来冷,未必是坏人。”

      他当时不懂。

      现在,好像懂一点了。

      又好像更糊涂了。

      ---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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