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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岚
“师父。”冯岿把那两个红绳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我原想给大家都带五色绳的……可是不够,只有这个颜色了…”
冯溯舟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原以为这小子刚摸他脸被抓包,会收敛一点……结果依然毫无长进。
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唔,我可以帮您戴吗?”青年垂着眼问。
可还能怎么办呢?
冯溯舟伸出手。
他没办法拒绝,甚至他也没办法随意说些调侃的话冲淡这难堪的寂静。
他心虚。
道义和私心总是不死不休,他们要么果断地向另一方妥协,要么在懦弱者的犹豫里博弈——前者充斥着一刀两断的血气,后者也不会好多少。
血气不会在犹豫的时光里褪去,懦弱者只是麻木,可不是逃离了粉身碎骨的命运。
看看沈一清就是了。
冯溯舟突然和那位前任门主产生了难兄难弟一样的情感。
哎……
可他还是伸出手去。
他真的…他真的无法拒绝这个少年的指尖。
*
冯岿好不容易把绳给人栓上了,给他忙出了一身大汗淋漓。
在此期间,此人原本拢在脑后的长发滑了一半下来,还有几缕掠过了他的手背。
手指无意识的蜷曲了两下,给少年搞得面红耳赤。
浑身的淡香被日光蒸出来,蒸出了好几份的心猿意马。
还有……他眼睛一直以来是低垂着的。
这种时候,他从来不看着他。
冯岿很小的时候以哄师父开心为要务,甚至发展成了让他人无法插手的事业。尽管后来略略变味,但抛去少年午夜梦回时的辗转反侧,看起来依然大差不离。
只要冯溯舟开心,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当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装傻充愣掩饰不可言说时,事情就开始变得更坏。
那些无伤大雅的僭越,只有被冯溯舟默许,他才会高兴。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断试探着这份僭越的边界——而在这件事情上,他几乎是百战百胜,冯溯舟什么都会默许他。
这样的把戏总是会腻的。
当那些试探给了他一个他们互相心照不宣的答案时,稚童一样的玩闹就满足不了冯岿了。
也是那时候起,他终于明白了那份僭越的边界:
在冯溯舟低垂的眼睫下。
他们有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欲望。
可冯溯舟是永远不会抬起眼——
永远不会堂堂正正地看向他。
冯岿有自己的一份困惑,自然没注意到师弟发现什么。
于是他就没发现,晚上往往自己早早就睡了的师弟,是一直等到自己从师父那回来,确认了自己不会无故留宿,才胆战心惊地睡着的。
*
次日清晨,冯梓材百感交集地挥别了去服侍师父的师兄,转身下山,去昨日师父留给他的地址一探究竟。
缘山而下,冯梓材居然在山脚下看到了一位出乎意料的人。
丰鸣珂摇着一把新扇子,风流倜傥地冲他一笑:“冯兄,早啊!”
冯梓材:“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丰鸣珂自然的跟在的冯梓材身边,“不如你干什么都带我吧。”
冯梓材笑道:“真没想到,在生栖不过修养了一周,鸣珂兄就自通了无所事事,在下真是佩服。”
冯梓材话音未落,指尖就推出了一个防御的符咒。按照常例,他们这么说完两句话,就该开始打架了。
可今天冯梓材等了半天,都没有剑光出现。
当事人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写符咒的那只手,大度地说:“你去哪儿?我不碍你事,带带我呗。”
冯梓材无言以对,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揖,转头就走。
丰鸣珂坚定地把他此举视为默许。
翠微门门派只有三个人,在对周边城镇的管理上没法像其他门派一样,派出一众弟子轮班巡逻。于是先辈就想了个方法,在城镇周围留下一片符咒,这样城市就能被织在一片隐形的“网”里了。
在这片网里,无论有什么灵力、魔气的波动,都会传到门主身上,可谓疏而不漏。
前一天早些时候,冯溯舟就是这么着在青霭镇的千味楼上,感觉到一些很奇怪的灵力波动。
这一段灵力毫无章法,不像有经验修士的动作,偏偏又相当强劲,叫人看不清来历。
更神奇的是,在这么波谲云诡的背景下,千味楼居然奇异地完好无损。冯梓材想。
小楼闪闪发光的檐角傲然挺立,酒旗随风飘扬,冯梓材站在门外,能看到楼内觥筹交错的景象,还能闻到诱人的饭香。
从表面上看,平安无事。恐怕一直阴魂不散跟着他的丰鸣珂,也会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偷懒出来吃饭了。
当然,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只是表象。
譬如,才进去没多久的冯梓材,就被迫欣赏了一出哭戏。
千味楼堂中有一位说书先生做陪,先生讲得摇头晃脑,一句“且听下回分解”长长的叹出去,在半空中飞了好一阵才落下来——可却没有激起喝彩。堂间只有一阵淡漠的杯碗相击声,更托出一份冷清来。
只听得一人嘟哝道:“讲的什么,真没意思,我还是想听燕尘清的。”
“就那么几个故事,总听…”反驳的人最后几个字还带上了哭腔,“还是会倦的。”
冯梓材原先还觉得此人奇怪,可此君的哭腔居然颇具引领作用,一时间,堂间多处都传来隐隐的哭声。
什么事啊?冯梓材拧眉。
又听得一人悠悠地叹:“燕先生呐……”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述的威力居然比不上这一句话,堂间原本低低地呜咽彻底爆发出来,好好的饭馆好像变成了哭丧现场。
丰鸣珂这才露出一点“我相信你不是为了吃饭而来”的表情,挑眉说:“确实蹊跷。”
前有爱讲故事的小女孩小春,后有借书表志的师兄冯岿,冯梓材现在对话本故事这个群体真是怕极了。
他问前来上茶的小二:“这是怎么个事?”
此事屋内已是哀鸿遍野,这位小二居然出奇地保持了平静,他礼貌地回应:“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最有名的话本都是由燕尘清先生著的……只是先生不久前意外辞世了。大家难以接受,于是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冯梓材彬彬有礼地问到:“那确实是一件憾事……只是这位燕先生怎么就突然辞世了?”
这次,还没等到小二回答,不远处安慰宾客的老板就先行一步插了嘴:“我们就是从燕先生手上买本子的俗人,这种事也说不清楚的。”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浑圆的臂膀上带了两串镯子,随着风风火火的举动,总要响上好一会儿。配合她在人间穿行时彪悍又熨贴的言行,简而言之,这是个精明又市侩的小店长。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刚刚在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客们,她现在的眉眼间依然萦绕着一点淡淡的悲伤。
冯梓材看着她,敏锐地从“说不清楚”里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来,于是也故作伤感地笑了笑:“燕先生在民间威望颇高,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要是大家清楚,怎么就会聚在一起哭了?”老板自嘲地笑笑,“两位是第一次来吧?叫我葛老板就好,遇见这种事真是晦气,我再送两道小菜给你们,陪个不是。”
冯梓材只是随意地丢了个“不明不白”套她,没想到居然收获了一个“要是清楚”。
由此看来,这位燕尘清先生,可不是无病无疾,安然闭眼的。而这位葛老板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说。
她看起来又不是不想说,为什么不说?
“实不相瞒,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打听燕先生的。”冯梓材整理了一下措辞,“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从何处问起——葛老板您可否为我们指点一二啊?”
丰鸣珂这会儿不在作壁上观了,他顺嘴就偷走了冯梓材的词:“而且我们本是行走江湖的侠士,听闻燕先生之死有蹊跷,特来匡扶正义的。”
说罢,此人还极不要脸地拍了拍身后的剑:“葛老板您耳听八方,想必对外头的谣言,总有自己的见解——今日助我们一臂之力,将来我们必报。”
葛老板辩解的嘴张开又闭上。
冯梓材见缝插针:“您说‘说不清楚’,又想要‘大家清楚’。想必也不会任凭此事沉寂吧?”
葛老板默默片刻。
堂间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嗖地刮过来。老板的头发被吹乱了一缕,她偏过头去,恰好没看到冯梓材一闪而过的惊讶。
这不是一阵风,而是一阵灵气。
不知何人,把它从酒店的二楼投下来,可又不像任何一个有“收放灵气”能力的人一样——他没有控制它的走向,没有控制它的消失。而是任由这小小的灵气,在落到冯梓材身边之前,自然而然地灰飞烟灭了。
这一刻,冯梓材在翠微山上看到的指令诡异地和现状重合了,他福至心灵,突然说:“葛老板,燕先生在您这儿呆过吧?你知道,我们江湖人还是有些手段的。”
这一句话配合上丰鸣珂抚剑的动作,又表演了一场成功地威逼。
至少老板是被骗住了。
她紧张地转动了一下腕间的镯子,坐到了他们之间的空位上。
“燕先生确实在我们这儿住过一阵——你们既然知道这个,也想必知道她是个女人。”
冯梓材一无所知,笑得高深莫测。
“她原本叫燕花。据说她出生之后,好几个伯舅叔婶接连死了,在加上她生来就哑,于是就被安了个‘克星’的名头,嫁到这里来——结果丈夫在一年后也去世了。”
“大概半年过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拿了本书来求我。她出生农村,又是个哑女,天知道怎么学会著书的。可到底书还写的不错,我在二楼给她留了间屋,让她住下了。”
“在二楼留了间屋”?冯梓材心念一动。
“她是个哑寡妇,又住在这种地方。尽管我平常多有照应,也总有人辱她……那天就是有个不长眼的闯了进来…我没留意,只听到两声惨叫…她和那人一起坠楼死了。”
“这还没完,街拐角有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他们家媳妇最与她交好。那媳妇替她操持了葬礼——葬礼没有人来,只有一堆人天天倚着门说她‘晦气’…天地良心,她都死了!”
“好好一个媳妇,不过多久就疯了,她以为燕花还活着,天天做了饭送到我们这儿…楼梯都给她踩松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起什么,起身叫住了小二:“小娟媳妇呢?今天来了没有?”
小二不情愿地回忆了一下,答道:“没有吧?自昨天午间以后,就没有来过。”
“我和您一起去看看?”冯梓材问。
老板带着他们走过了吱呀作响的楼梯,转弯不过两步,就到了那燕尘清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他们一推开门,就能看到薄薄的灰尘,因碰撞而杂乱的桌椅,女人砚台上未干的墨迹和散落一地的食物。
房间正中间是一张床,床上垂着青色的帘子,颜色都褪光了。帘子微微扬起,露出床上一个昏迷的人。
“陈娟!”葛老板冲进门里,大声喊道。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陈娟疯了好一阵,她圆润的脸上被腌出了灰黄,在这一片狼籍的屋子里,她就像一件毫不违和的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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