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法则失效现场

　　果然，没过两天，乔建新就愁容满面地找到了秦越。

　　“小越啊，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乔建新唉声叹气，“见一个黄一个！不是摇可乐喷人家一身，就是拿个尺子量人家脑袋！现在介绍人那边都快把我拉黑了！你说萤萤这脑子是不是……是不是真有点问题？她小时候是有点虎，可没现在这么怪啊！”

　　他看向秦越，眼里带着恳求：“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靠谱的心理医生朋友？给引荐一下？帮萤萤看看，开导开导？花多少钱都行！”

　　秦越脑海中瞬间闪过周慕白玩世不恭的模样。他这位朋友，在专业领域确有建树，只是他看了眼面前焦急的姐夫，又想起乔萤那“科学”摇可乐的模样，既觉得这安排荒谬，又隐隐有种想将周慕白也拖入这“乔萤困境”的微妙念头。

　　“我问问。”

　　秦越最终还是联系了周慕白。

　　电话很快被接起，背景音是舒缓的钢琴曲，周慕白的声音带着一贯的闲适：“秦大律师？稀客啊，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

　　秦越省略寒暄，直奔主题：“有个case，可能需要你帮忙看看。”

　　“哦？你终于发现自己有心理障碍了？”

　　“不是我。是我一个远房外甥女。她行为有些……异于常人。她叔叔很担心，托我找个可靠的心理医生。”

　　“异于常人？”周慕白的语气里兴味明显浓了起来，音量都提高了几分，“具体说说？叛逆？抑郁？还是焦虑？”

　　秦越想起猪毛、苦力怕、被暴力拼好的魔方、游标卡尺、以及那句“小夫”……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发现很难用几个简单的词汇来概括。

　　“很难描述。她的思维逻辑和关注点，与常人……或者说，与这个现实世界，似乎存在显著偏差。沟通起来，有壁垒。”

　　“壁垒？”周慕白的声音更兴奋了，“有意思。我最擅长拆墙了。什么时候带过来？”

　　“我会安排。”秦越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慕白，做好心理准备。她……可能比你想象过的任何案例，都要特别。别用常理去套。”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越这么说，我越期待了。放心，再特别的思维，也有其内在逻辑。交给我。”

　　挂了电话，秦越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他忽然很想看看，周慕白那张永远游刃有余的脸上，出现裂痕的样子。

　　几天后，周慕白的心理咨询室里，乔建新几乎是押送着乔萤过来。秦越以“家属陪同”的名义，坐在稍远角落的观察位，他想亲眼看看，乔萤那套逻辑，在专业人士面前如何运转。

　　周慕白笑容和煦，试图建立初步信任：“乔小姐，不用太紧张。把它当成一次普通聊天就好，比如，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乔萤抬眼看他：“挖矿，种地，建房子。”

　　周慕白笑容不变：“很好的户外活动，接近自然。具体喜欢在哪里进行这些活动呢？”

　　“下界和末地资源比较多，主世界相对安全，但容易被苦力怕炸。”

　　周慕白执笔记录的手抖了一下：“苦力怕？”

　　“一种会自爆的敌对生物。我的背包上挂着一个。”乔萤耐心解释，像是在科普常识。

　　周慕白深吸一口气，调整策略，试图深入：“听起来很有趣。那……我们能聊聊你的童年吗？比如，小时候让你印象比较深的事情？”

　　乔萤沉默了几秒，眼神飘向窗外：“存档坏了。数据丢失。”

　　周慕白：“……”

　　角落里的秦越，看着好友那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端起茶杯，借以掩饰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他注意到，乔萤在说这些时，眼神并非空洞，而是极致的冷静，仿佛在运行一套精心编写的加密程序。

　　接下来的对话，彻底滑向了魔幻的轨道。周慕白问及人际关系，乔萤用“村民交易”和“驯服狼”来比喻。

　　“比如呢？”周慕白努力跟进，“能具体说说你生活中……类似村民和狼的人吗？”

　　乔萤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调取资料。“我叔叔是村民，提供初始资源和庇护所，但会发布固定任务，用绿宝石交换。任务列表很长，更新频繁。”

　　周慕白笔尖一顿：“那……狼呢？”

　　“暂时没有。”乔萤回答，“驯服需要时间和骨头，目前没遇到合适的野生单位。或者，有的单位看起来像狼，其实是戴着项圈的狗，有默认主人。”

　　周慕白感觉自己的大脑在疯狂进行翻译。他指向性更强地问：“那……在你目前的工作环境里，比如你的上司，秦越律师，他像游戏里的什么？”

　　这次乔萤没有迟疑：“末影人。”

　　“末影人？”

　　“嗯。中立生物。平时保持距离，不会主动攻击。但如果你直视他，他会瞬移过来攻击你。掉落物是末影珍珠，可以用于快速旅行。但处理末影珍珠需要技巧，不然会受伤。”

　　周慕白彻底愣住了。这不是胡言乱语，这是一套高度隐喻化的社交语言模型。他将“末影人”、“末影珍珠”这些词快速记下，并在旁边打了个星号。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孩不是疯了，她是给自己构建了一套极其复杂精密的防御与认知系统。她活在一个规则自洽的隐喻世界里，并在用那个世界的逻辑，努力应对这个她觉得难以接受的现实世界。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问及情绪管理，乔萤提到“用工作台合成冷静”，问及未来规划，答案依旧是“带亨利去山里隐居，选个风景好的种子。”

　　周慕白渐渐招架不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引以为傲的共情和分析能力，在这个由方块和不明生物构成的世界观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当心理咨询快要结束时，周慕白看着乔萤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的世界》……真的那么好玩吗？”

　　乔萤看向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像是死灰复燃亮起微光。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要玩吗？我可以带你。我建了一个很大的自动农场。”

　　周慕白愣在原地，看着女孩眼里的微光，之前的挫败感竟然莫名消退了几分，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越放下茶杯。他看着周慕白从最初的困惑挫败，到此刻被勾起兴趣，再看向乔萤，她依旧坐在那里，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玩偶。

　　周慕白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乔萤先上车的背影，忽然对秦越笑了笑：“秦越，你这助理不是在装傻，是在装正常。她那一套‘MC术语’，是她的防火墙。”

　　秦越脚步一顿。周慕白拍拍他的肩：“防火墙后面，说不定是个天才，或者只是个不想被你们打扰的普通人。”

　　回去的车上，秦越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脑海里闪过认识乔萤以来的一幕幕：猪毛与苦力怕，被暴力拆卸又“拼好”的魔方，捂住的易拉罐，断裂的游标卡尺，法庭上的“小夫”，警察局里冷静的叙述，相亲桌上爆裂的可乐，以及刚才咨询室里那一连串匪夷所思又逻辑自洽的“MC术语”……所有这些碎片逐渐串联起来。

　　那根本不是低能，也不是纯粹的怪异。

　　可乐，游标卡尺，相亲现场的蓄意破坏，用游戏术语组成的铜墙铁壁……所有这些，都是一个不愿被世俗规则驯服的个体，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反抗。

　　反抗他不近人情的职场规训，反抗姐夫安排的人生轨迹，反抗所有试图将她塞进某个“正常”模子的企图。

　　她一直都在装。装木讷，装低能，装听不懂。她用自毁形象的方式，成功地让大多数人对她退避三舍，从而为她自己争取到了那方不被他人干涉的领土。

　　秦越将车停下，他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正望着窗外发呆的乔萤。此刻，她在他眼中，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消化”的麻烦，也不再是那个无法理解的谜题。

　　她是一个披着隐形盔甲、用奇怪武器安静战斗的战士。

　　而他，差一点就成了那个试图卸下她盔甲、夺走她武器的人。

　　乔萤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眼神依旧平静，看着他，仿佛在问：“怎么了？”

　　秦越与她对视许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目光，熄了火。

　　“下车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

　　乔树智生日的前一天，秦越接到了姐夫乔建新的电话。

　　“小越啊，没打扰你吧？是这样，明天树智生日，在城郊那个新开的生态庄园办，地方有点偏。萤萤她那个店下班晚，你看……能不能顺路捎她一下？让她自己坐地铁转公交，我怕她找不到地方……”

　　秦越握着手机，眼前已经浮现出那家传说中的“猪咖”。他沉默了两秒，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地址发我。”

　　“太好了！就知道麻烦你准没错！回头让萤萤多敬你几杯！”乔建新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傍晚，秦越按照导航将车停在了“Oink & Drink”猪咖店门口。店面比他想象中要整洁得多，原木与暖灯的搭配，窗明几净，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干草气息，并没有预想中的异味。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柔和的灯光和隐约走动的人影与小动物身影。

　　他推门进去。店内的布置确实温馨，甚至称得上精致。木质家具，绿植点缀，墙上挂着可爱的手绘猪猪图案。几个区域用矮栅栏隔开，体型小巧的宠物猪在里面悠闲踱步或睡觉。客人们大多带着孩子，氛围轻松愉快。

　　秦越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乔萤。她穿着藏青色背带裙搭配白色荷叶边衬衫，看起来似乎是店里统一的制服，头发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甚至化了淡妆，显得五官清晰柔和。

　　她正半蹲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耐心地指导着：“轻轻摸它的后背，对，就是这样……你看，它舒服得哼哼了呢。不能摸鼻子哦，鼻子是它们最敏感的地方。”

　　她的声音温和，是他从未听过的耐心。侧脸在灯光下线条柔和，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那个在他律所里像个迷路游魂的乔萤，此刻在这里，显得异常正常，甚至称职。

　　秦越一时有些恍惚。这种强烈的反差，比他第一次看到猪毛时更让他感到冲击。

　　他的视线扫过店内，意外在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在派出所给乔萤包扎的年轻警察，程萧阳。他穿着便服，端着杯咖啡，笑着跟乔萤说什么。乔萤一边给旁边的客人递上饮品，一边偏头回了一两句。

　　这时，乔萤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秦越。她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些，对他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了句“稍等”，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秦越没有催促，他走到一个角落，默默观察着。他看着乔萤熟练地招呼客人，介绍不同猪的习性，引导小朋友与猪互动，动作流畅自然。

　　直到交接班时间，乔萤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走向后面的员工休息室。过了一会儿，她再出来时，已经换回了那身熟悉的装扮，脸上的妆也擦掉了，恢复了那种素净状态。她背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走向秦越。

　　“可以走了。”

　　秦越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默认皮肤”上停留了一瞬，心底那种荒谬感再次升腾。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默。秦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那个程警官，常去店里？”

　　乔萤正在看窗外飞速后退的树，闻言转过头：“嗯。他和高桓是大学同学。”

　　秦越眉梢微动。

　　乔萤继续补充：“上周他们约饭，叫了我一次。后来还一起联机玩了会儿MC。”

　　高桓？同学？聚餐？联机打游戏？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信息量，饶是秦越也不禁蹙眉。他那个一丝不苟的助理高桓，不仅和那个看起来阳光过头的警察是同学，还私下和乔萤聚餐、打游戏？那个能收到旋转仓鼠表情包的关系，原来已经延伸到了线下？

　　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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