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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天很黑了,程玦骑着自行车。车是十岁那年,爸爸给他买的,把手上断断续续的铁锈,一颠簸,便有铁皮混着棕红的粉抖落下来。
后头用铁丝简易围了个台子,就是车后座了。
俞弃生坐着后座,手围着程玦的腰直叹气。车骑着骑着,碾过一颗小石子儿,一颠,俞弃生便一起一落,“嘶”了一声。
程玦没说话,伸手把俞弃生的手腕往自己腹部拉拉,让他抱得紧些。
“嘶……唉,屁股好疼啊……”俞弃生侧脸靠着程玦。
“疼?”
“嗯哼,硌得慌,”俞弃生挠着程玦的后背,“得会儿脱了裤子,屁股上得被映出个网格出来。”
程玦不回答。
俞弃生眼里亮亮的,静静立在一旁笑,手指从盲杖顶端抚抚,都会有人怀疑他意有所指,更别提开口了。
每句话,每个字,轻盈盈的如绒毛,如同小兽伸出爪,挠得人心直痒。
一回家,他盲杖一扔,往床上一趴,说道:“嗯……颠得我腰疼死了。”
“……所以?”
“你来帮我按按?”俞弃生偏头一笑,衣角拉上一些,“脊椎两侧,又酸又疼的。”
“不会。”
“没让你会,就随手按按。”
“哪疼?”
俞弃生拽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放。
他的腰很细,没什么肉,撩上去些衣服便能看到腰处一节一节的骨头。程玦指节抵着腰侧的肉,一下一下地按,一圈一圈地揉。
便像是按了只猫仔子,一按一句“嗯”,一揉一句“啊”,一捏一句“唔”。
带着喘,混着气,一字一字地连轴往外蹦。他的声音很黏腻,像是糖浆得浓稠了,用木勺子这么一搅,便糊了满满一勺,甩了甩不掉。
再听下去,“柳下惠”的柳得成“攀花折柳”的柳。
程玦停了手,捂上了眼睛,半天反应过来后,才把耳朵捂上了。
俞弃生笑:“嗯?”
程玦:“……没事。”
程玦:“以后别这样说……小叔。”
俞弃生思索一番,随即一笑:“嗯?你管天管地,还管人怎么说话吗?”
小屁孩。
还会害羞。
有意思。
俞弃生的笑更烈了,他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道:“算了,你还是别给我按了,我腰也不是很疼。”
程玦松了口气。
“刚刚那个座,座得我屁股都要抽筋了,你说说你,怎么买自行车的时候不挑个好的呢?”俞弃生靠他近了些,“好疼啊,要揉揉才能好。”
“……”
“唉,你以前明明很听话的,现在怎么……”
程玦闭了闭眼:“小叔。”
俞弃生笑:“噢……小林?”
程玦移开了眼,不打算再说些什么,怕这人又一时兴起,让他做些稀奇古怪的事,便说到:“怎么来找我了?”
“是应该我先问吧,”俞弃生坐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怎么又跑工地打工去了,病都没好全。”
“……想要钱。”
“要钱也不行。”俞弃生说。
“为什么?”
“我不允许你去,你得听我的。”
程玦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俞弃生接着说:“费时费力,你现在不是还在上学吗?真缺钱,找个能边上学边干的工作不行?”
“我也在做家教。”
俞弃生笑了:“你一小孩儿,哪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
程玦沉默了。
话没说,他看着俞弃生,那面带笑意,满是疮疤的手抚着菊花纹的被单,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一本一本摆着书,那陈旧的书已然和封面融为一体,泛着黄黑的斑。
书最下面压着的,是一个盒子。
木盒子,早已霉斑重重,带着那种湿本头的腐臭味儿。俞弃生没管它,只是把书一本一本取出,叠起。
他笑道:“念书给我听吧。”
程玦:“念什么书?”
俞弃生拍了拍那沓书:“喏,念这个啰。”
程玦翻了翻,这几本书,有些是生物化学基础,有些是医学基础……还剩下几本封皮霉得不像样,随手翻翻,是一些医手的手记。
俞弃生说:“这些书在我家放很多年了,小时候人家送的。现在眼睛瞎了,就看不了了。”
“小时候?”
“嗯哼,当时人还没瞎呢,”俞弃生仰躺在床,“人家看我喜欢读书,就送了,我自己眼睛不争气。”
“全是医学书?”
“人家当的医生,家里的医书多……你念不念,不念算了。”俞弃生笑着,作势要把书塞回抽屉。
程玦躲开了。
他抽出一本《基础医学概论》,翻了两页便开始念。书页很皱,书角微卷,一看就是被人翻了又翻,摸了又摸。
他靠在床头念,瞎子就靠在他肩上。
话一句一句飘出,不重、不轻,每翻一页便有清脆的“唰啦”一声。每一页的页眉,几乎都用黑笔写上“加油”,字迹各不相同,有些甚至歪七扭八,辨认不出来。
读着读着,俞弃生突然打断道:“你刚才给我按腰,嗯……手法还不错。”
程玦停了下来。
“我说真的,手法是真不错,要不你跟我学学按摩吧,赚大钱不提,至少能糊个口。”
“现在挺好的。”程玦回答。
“你说上工地吗?”俞弃生问,“你上工地,又不是按小时计费,干够一天发一天的钱……”
“钱多。”
“等等,你先别犟,”俞弃生说,“我不道你为什么要去打工,你有你自己你苦衷,我不问。”
“嗯。”
“但是你去打工,上学怎么办,你……你今年高二?高三?”
“高三。”
“就不考了?”
程玦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每天老师讲的题,那些笔记、题目,同班的孔诚凌同学会拍给他,班级群里也会传。那些落下的课,都在深夜凌晨给补回来七七八八。
做题是很简单的,吃透一类题型就是举一反百。
英语、语文、生物这种需要大量背诵的科目,程玦便把他们抄在一张张小卡片上,每天上工带几张,千百来张卡片,让他背完了一本又一本。
俞弃生叹气一笑:“你这样怎么行?”
程玦看着俞弃生的唇,一张一合。
这瞎子可喜欢说话,那唇总是白着,又有些微微发紫,上下唇一碰,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
俞弃生想了想,说道:“来店里给我打下手吧。”
程玦一愣:“什么?”
“就是别去工地了,反正店里在招学徒工,听不懂么?”俞弃生挑了挑眉,“你就当兼职干着,每天放了学来干,钱嘛……肯定没你上工地多,但也不少。”
“……我想想。”
俞弃生自顾自说:“你每天帮我读书……就我拿出来的这几本,你读得好了,我按小时给你钱,怎么样?”
“只能选一个吗?”
俞弃生笑:“那不是,买一赠一,一个不买当然一个不赠……前提是,不许再回去了,好吗?小林?”
程玦看着他,肩膀没动,胳膊没动,就这么任由他靠着,半晌,他说道:“我给你打水,敷膝盖。”
便起身走了。
他不答,照常上工、下工,接家教,照常累得头晕眼花,只是某天下工,路过超市便走了进去,进去称了两斤肉松。
收银台那儿结账的,都推着一车东西,估计是隔一段时间给家里采购的,只有他,左手插兜,右手拎一塑料袋。
回去后,他熬了锅粥。
捏了一把肉松,犹豫了一会儿,只撒了半把进粥里。
“嗯……你煮什么?这么香?”下班后,俞弃生抖了抖鼻翼,问道。
“粥。”
“盛一碗,我尝尝。”他顺势坐下,命令人命令得自然。
撒了点肉松,浸在一碗粥里混匀,看着闻着便如没撒一般。俞弃生摸了把勺子,舀了口吹了吹,尝了口。
“嗯……”
程玦一直盯着他。
俞弃生笑:“还不错。”
程玦移开了眼。
他拉开椅子,静静看着俞弃生把粥喝完,没表现出半点不适。
第二天,盲人按摩店内。
老板面黄肌瘦,胡子凌乱地生着。他点了根烟,挑了挑眉,看着这个俞弃生新带进来的“学徒”。
老板问:“找着了?同乡?不会你给介绍工作的吧?”
俞弃生皱着眉挥手,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他有哮喘,肺也不太好,一闻烟味儿便像是吸了辣椒粉般,止不住咳嗽。
程玦见了,忙扶住他,看向老板。
老板有些发毛,扯了扯嘴角又猛一吸:“惯得你那臭毛病,问你话呢?”
“咳……是……”
“同乡呢,差别挺大。”老板啧了两声。
这时,另一个盲人员工也来了,看起来约莫十几岁,一张娃娃脸。这孩子一听屋里有动静,便咧嘴一笑,循声走来抱住俞弃生:“师父!”
俞弃生笑:“好了乖了乖了。”
高悯是俞弃生带出来的,过完今年还没二十,长得嫩,声音也嫩。
像是那种从小被父母护着的小孩,就算眼睛瞎着,整天开开心心叽叽喳喳。这种孩子没被人骗过欺过,干净得很。
俞弃生揉了揉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脸,玩得不亦乐乎,玩够了,说道:“行了,进去吧。”
高悯便去里头了。
程玦看着布帘子被撩起,又晃下,看着那人消失在里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俞弃生:“人十八了。”
程玦:“?”
俞弃生笑:“我说刚刚那个小孩,十八岁了。人家十八岁多好啊,又蹦又跳的,你怎么就死气沉沉的呢?”
程玦:“没有。”
俞弃生:“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老板看着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笑了一声。他一吸,烟一亮又灭,故意往俞弃生那儿吐了一口。
又是一阵咳嗽声。
程玦上前,直接把他烟掐了。
老板没理他,直接对俞弃生说道:“你看看,你还是现在好看……不对,你也看不了。”
俞弃生咳着缓了一会儿。
“咳嗽的时候,脸白嘴唇红的,谁看了不稀罕,”老板啧了两声,“要不怎么说这儿是水乡呢,养出来的人都水灵。”
俞弃生笑,喘了会儿道:“是吗?”
“那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那还真是谢谢您了。”
老板嘿嘿一笑,绕过程玦来到俞弃生身旁。他斜着眼,从那眉毛扫到嘴角,最后眼神停在那疤上。
老板摸了摸下巴,“啧”了两声。
没等程玦反应,老板便伸手揉了揉俞弃生的脸,用力一掐,那脸上顿时浮起一团红印,围绕在那道疤周围。
程玦见状,一把掐起老板的手。
老板缩了回来:“嘶……你这同乡,手劲儿挺大啊……我去,差点脱臼了。”
俞弃生笑着附和:“他是手劲儿大。”
老板:“我给你的粉,记得擦啊,把你这疤遮一遮,别老在外人面前晃悠。”
俞弃生:“嗯?我倒觉得这疤挺好看的,再说了,我给人按又不用脸按。”
老板笑着走到按摩床边,把上面的被单一点一点掖好、铺平,转头说道:“每次提醒你,都得跟我装一遍蒜?”
俞弃生皮笑肉不笑。
老板上前,掐了一把他的手腕,离开了。
他这回一点劲儿没收,那手腕紫红一片,手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抽出后便肿起一小块。
程玦看着老板离开,赶忙上前问:“他……为什么?”
“嗯……你说说这人,说话怎么不听呢?”俞弃生指向大门方向,“我在这家店干挺久了,跟老板挺熟,用不着为我打抱不平。”
“你的脸。”
俞弃生摸了摸右脸。
被掐了的那块肉,已经高高肿起,伸舌头一顶腮便抵到一块肿肉。俞弃生耸耸肩,一如既往地笑着:“有点肿,不碍事。”
程玦睫毛微颤,伸出手摸了摸那红肿。
俞弃生轻轻地笑了,手覆上程玦的手背。两只手下,是肿胀的脸颊,俞弃生一歪头,脸蹭了蹭那只手掌心的茧。
“放心,老板开玩笑捏的。”
“不像。”
俞弃生笑出声:“不像?”
俞弃生又说:“他让我擦粉,我不乐意擦,就经常拿这件事儿说我,正常的……你知道我这疤怎么来的吗?”
程玦:“不知道。”
俞弃生:“那你想知道吗?”
程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想。”
“这疤是我自己划的,”俞弃生不管他,“小时候觉得,脸上有道疤才帅。那些混社会的,不都得有条疤嘛?嗯……”
“怎么划这么深。”
“还行吧,当时划的时候没想太多,”俞弃生摸了摸疤,一笑,“你不觉得挺醒吗?”
“嗯,酷。”
“切,敷衍,”俞弃生挑眉笑了一下,“不过我也觉得挺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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