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禁区

　　s市的动乱区域并不十分分散，这避免了野牛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市区里乱转，大大减少了陆承野一行人的检查工作量。老K驱车在几个受灾附近的主干道行驶，阿织手持检测设备，仔细地抓取任何一段异常信号，并进行记录。

　　“前边右转，”陆承野依旧承担指挥的工作，“稍微开慢点，信号识别需要时间。”

　　顾明风探究地看着阿织手上的检测仪，发现这设备从外壳到线路都不是配套的，颜色甚至都不一致，问道：“你们这设备应该不是原装的吧，配件看着不是成套的，也是倪先生组装的？”

　　又开始试探了，陆承野对此十分疲惫，只好打个哈哈：“是啊，让哈先生您见笑了，我们那儿庙小，装不下有钱人，买不起，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其实有一技之长，也算是难得的财富，”顾明风笑了一下，并不给陆承野敷衍的机会，“怎么倪先生从来没想过用这把手艺发财致富？”
　　陆承野靠在椅背上懒懒地回答：“外大陆需求小，卖不上价，怎么，哈先生要给我找渠道？那我也只好笑纳了，只是不知要和哈先生几几分成？”

　　“这边信号有点杂乱，指示灯乱飘，”阿织插了一句嘴，“但是暂时还没发现有异常波动的信号。”
　　这一片是新型智能工厂，为了让S市走向“智能化”，政府特地拨款扶持，这只是这一片虽然属于受灾区域，但并没有受到洗劫，工厂内依旧在一刻不停地运转。

　　“这块信号乱很正常，不过工厂里发出的信号按理说没有那么强的波动性和影响能力，录入了就行，”陆承野打开车窗，将胳膊搭在车窗上，“怎么样哈先生，同意我的提议？”
　　顾明风礼貌一笑：“倪先生若是看得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以倪先生这样的大才，来我们小公司真是屈才了。”

　　“哈先生太谦虚了，”陆承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门，“我看您也是才能兼备，既懂智能系统，又有敏锐的判断力，怎么也屈才在小公司做市场调查员？”

　　顾明风还真耐心地解释起来：“混口饭吃罢了，总得比别人多几条路子，不然哪有市场竞争力？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讲究什么‘个人竞争力’，毕业生又多，我一经验不足的小职员，总得在这么多嗷嗷待哺的求职者中有一席之地吧。”

　　“哈先生还真是上进，那有没有兴趣出来和我单干？”陆承野骤然一转探究的语气，回过头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顾明风，看得顾明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明风直觉他这眼神不对劲，不好应承，又恐怕说多了惹他怀疑，只好回答：“多谢倪先生美意了，只是如果倪先生愿意接入芯片的话，现在恐怕轮不到我吧。”

　　陆承野听了这话沉默地把视线转向窗外，几秒后才忍不住问道：“哈先生对芯片很熟悉？”
　　顾明风对他这问法不明所以：“接入芯片时签署的责任告知书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我想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对芯片有所了解，怎么，倪先生是不熟悉芯片，才不接入的？”

　　陆承野在心中嗤笑，笑话，就是太熟悉了，才不接入的。

　　但他当然不能如此回答，因此只得敷衍：“生物芯片我还真不怎么熟悉，我只会研究器用芯片。只是对芯片造成的后果有所了解，所以不能信任。”

　　又来了，顾明风不明白这位倪先生为什么对芯片有着这么强烈的怀疑，反驳道：“后果？这话我就不明白了，芯片目前并未造成任何一起事故，连这次动乱的原因也还没有查清楚，倪先生怎么就断定芯片有问题？”

　　陆承野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这小子对芯片的信任简直是世界级的，现在越信任，将来失望也就越大，陆承野突然有些不忍心，只得模棱两可地回答：“任何系统都会有偏差，再精密的算法也无法容纳世界的复杂。就像现在，就算按你说的，不是芯片本身出现了问题，即便是受到干扰，难道不足以证明芯片本身存在漏洞，才让干扰信号趁虚而入？”

　　顾明风承认自己难以反驳这句话，只得回答：“你说得对，任何系统都会有漏洞，但是能提升整体的效率，只要这些漏洞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就可以接受。”
　　“效率？哈先生这么注重效率，怎么还和我在这里斗嘴？”陆承野被他说得升起几分无奈，胡搅蛮缠起来。

　　顾明风听着探测仪传来规律的声音，懒得搭理陆承野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野牛沉默地拐进另一条路，车上只剩几人的呼吸声。

　　骤然有一声呼喊打破了车上安静的气氛，是一声慌乱的女声，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迈的阿姨正拉着一位中年男人苦苦哀求。

　　“大刘，我还能治，我不会花很多钱的，你让我治吧，治好了我还有养老金，还能给你们夫妻俩带孩子！”
　　那位被称为大刘的中年男子，面带难色，深深地皱着眉头，操着一口纯正的S市方言说道：“那得多少钱，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二胎才几岁，过几年又要去内大陆上学，打点教育部、学费不都是钱嘛，我也是莫得办法，投入太高了，芯片就是这么认为的......”

　　那阿姨并不认命，拉扯着儿子不肯走。顾明风抬头看向建筑标识，S市中心医院。

　　芯片的策略建议讲究成本收益比，一旦这个比率低于底线，芯片将强烈建议用户放弃，只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被放弃的不只是选择，更是活生生的人。
　　在芯片的辅助下，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因此人来人往，竟也无人停留，像是路过一片草丛一样路过这两人。

　　顾明风难以抑制地想起一些不该被想起的回忆，逼仄的房子、苦苦哀求的女人、冷漠的父亲、不住哭泣的自己......顾明风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攥紧了拳头，勉强让自己看上去并无异样。

　　【检测到用户强烈情感波动，建议立即镇静】

　　芯片冰冷的提示出现在顾明风脑子里，顾明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无色变的总控长。

　　无人注意到顾明风的异样，车缓缓地开了过去，只是气氛比之前压抑一些，陆承野手一划调出休息区点位，指挥老K道：“前边五百米休息区，我上个厕所。”

　　为了效率，车位都被精准地规划，每一块停车位的面积均等，野牛委委屈屈地挤在一众小型车旁边，几人侧着身子挪蹭，才勉强将自己从那一排车中拔出来。老K下了车就点烟，靠在车前盖上沉默吸烟，陆承野风风火火地跑去了厕所。

　　阿织拿着检测仪连接上一台显示屏，顾明风凑过去看：“这些信号都没有异样吗？”
　　阿织一边滑动显示屏上的图表，一边解释道：“现在看来是的，可能我们找错了方向，今天一上午咱们已经跑了大半的受灾区域，等把另一半跑完，再重新规划检查方案。”

　　顾明风看着显示屏上的信号曲线，在心里思索，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那么是否这种干扰信号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因此他们现在捕捉不到？

　　顾明风在这思索许久，等回过神来，环顾四周，陆承野居然还没回来。
　　这位倪先生似乎总是便秘？至少去了有十几分钟了，顾明风在四周转悠了两圈，说道：“我去看看。”

　　S市的公共厕所修得虽然不如内大陆的智能厕所，但也干净整洁，顾明风走近，磨砂门自动打开，他对着里边叫了几声倪先生，无人应答。

　　这是跑去哪了？
　　顾明风茫然地在厕所外踱步，心里想着这位倪先生可能的去处，不知怎地福灵心至地想起了刚刚路过的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内，陆承野正在指导那位阿姨办理住院手续。

　　“对，在这签名就行，”陆承野指着智能屏一处地方说道，“住院的钱我先给您付了，您年纪大了，手术需要您家属签字，不不不，不用还，也没多少钱，您待会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出个人来陪护就行，这医院的智能机器人不太智能，有点智障。”

　　陆承野仔仔细细地给阿姨讲着住院和手术流程，以及各种注意事项，比大夫和护士还专业。阿姨流着两行泪，拉着他的手连连感谢。

　　医院大门感应到有人走近，自动打开，陆承野走出医院，深呼出一口气，抬脚打算走回休息站，没走两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顾明风坐在医院门口右侧的长椅上，热情地问候：“倪先生还真是热心。”
　　陆承野一挑眉，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
　　“你去得实在太久了，厕所根本没有你的人影，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只好出来找你回去。”

　　陆承野磨了磨牙，这小子，怎么还冲进厕所找他？

　　随即他吊儿郎当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顾明风旁边，翘起二郎腿：“那怎么，哈先生有什么指教？”
　　顾明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指教不敢当，只是想提醒倪先生，这世上的好事是做不完的，有些好事即便做了，也得不到感谢，甚至第二天就会把你忘到脑后。”

　　陆承野似乎是想到他会这么说，了然地笑出了声：“你说得对，在这个时代，好人没好报才是真理。只是我傻，有钱没处花，做好事就求个心安，不为回报。”

　　听了这话，顾明风有些诧异，像是很久没听过有人这样说了，不禁调侃道：“我没想到聪明绝顶的倪先生竟然这么天真，对数据有着严格的精密要求，但对自己的成本收益比从来不把控？”

　　“哈哈，成本收益比，听起来挺可笑的。”陆承野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我记得上个世纪流传一句古话，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虽然听起来挺复古的吧，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一旦有了求回报的心态，付出也就不单纯，这就变成了一场纯粹的交易，还不提前和人签订契约的那种。”

　　顾明风听了这话，思索了好半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竟有些恍惚，过了半晌才回答道：“倪先生的思想还真是异于常人，对于倪先生说的交易，也不全是吧，权衡利弊是每个人都需要学习的。就比如这个阿姨，如果她病入膏肓，家属为了以后的生活，选择放弃治疗也很正常。芯片的作用不就在此吗，做出利益最大化的判断，从而让人们的生活免受风险的冲击？”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抵御风险确实是每个家庭都该面对的。”陆承野语气拐了个弯说道，“只是，如果一旦风险来临，就断尾求生，那这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

　　顾明风没有回答，他思索片刻，问道：“她的家人未必是没有钱，只是从成本收益比的角度考虑，放弃家人是收益更可观的选择。如果她的家人还是决定不给她支付手术费呢，你岂不是白白付出？”

　　“总得有人先迈出一步吧，”陆承野轻声回答，“万一就改变了他的想法呢？”

　　陆承野何尝不明白，后续生活由奢入俭才是让那男人放弃家人的源头，手术费固然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第一反应就是放弃。可是万一呢，万一他们就是需要有人先迈出这一步，才能下定决心呢？
　　他并不后悔赌这一次，也不好奇后续，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能做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也不必追问结果。

　　听了陆承野这一番话，顾明风闭上嘴，移开目光，这些话仿佛触碰到了他脑中的空白之处，他反应不过来，也想不明白。
　　“阿织小姐认为我们找错了方向，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规划探查方案。”
　　顾明风转移了话题，陆承野呼出一口颓然的气息，无奈地收回了手，在长椅上沉默地坐了几秒，才猛地站起身：“好吧，我们回去重新计划。”

　　陆承野走出了几步，发现顾明风竟还愣愣地坐在原地，忍不住提醒：“走啊？”
　　顾明风这才回过神来，紧紧跟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