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错

　　双星旅馆的保洁工作并不轻松，而红玉每天最头疼的就是洗厕所。这间小旅馆的住客很杂，有来京旅游的、出差的，有像她和东海这种进京务工的、有喝得不省人事的、有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还有只在晚上出没的，不知道做什么的家伙。
　　男厕所尤其不可思议，瓷砖地面上经常性都是泥脚印。红玉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墩布拧得不够干导致的，后来才发现，跟鞋底子上的土一起活泥玩的应该是小便。
　　红玉甚至一度认为所有的男同胞都控制不住自己尿液的流速与流向，否则怎么地上和墙面总是无法保持干燥？
　　她据此觉得应该把全天下所有男厕所里的小便池全都改成像通铺那样宽大完整的造型，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男同胞们无法自控的失准。
　　除了小便的问题，最让红玉无法接受的就是那些醉酒男女的呕吐物。酒精一旦控制了他们的脑神经，他们就没法保证自己会吐在哪里了。好一点儿的是在蹲坑里，更常见的则是在各种区域的地面上乃至床上。
　　多年以后，当红玉已经住进高层建筑里装修豪华的公寓。她喷香到在里面睡觉也不违和的卫生间，还是会让她想起双星旅馆的公共厕所。
　　永远擦不干净的泥脚印、令人作呕的呕吐物、还有纸篓里怎么也倒不完的擦屁股纸，全都沉淀进了她看似光鲜亮丽的生活里。就像她亲手图在自己身上，看不见、也擦不去的污点一样，永远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红玉的工作找得并不顺利，售货员已经是隔壁职介所能提供给红玉这种质素的求职者最优的职位了。尽管红玉觉得自己已经“今非昔比”，大可以再试试去商场卖货。但之前那个经理应当找职介所的员工抱怨过自己，以致她询问是否还有这种工作时，对方以不能胜任为由，断然拒绝再为她推荐相关职位。
　　那么，红玉剩下的选择就都差不多了。当小保姆不仅要寄人篱下，还会让红玉想起自己在乡下伺候全家人时的那些场景。这让她从心理上就抵触再融入任何家庭并为其当牛做马。
　　至于保洁，双星旅馆公厕这个地狱开局太让红玉印象深刻，她可不想以后在半夜发的梦里还被别人的屎尿恶心。
　　进厂当工人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大多数工厂都要求技术和手艺，不要求技艺的又是那种一坐十几个小时的、重复性无脑机械劳动。
　　全天重复同一个动作的枯燥，以及上个厕所都有时间限制的不自由，红玉只想想便觉得忍不了。如今，她既已不像从前那样茫然无措了，所以多少也有了挑剔的资本。
　　职介所的工作人员见她如此这般，便半带嘲讽的教她不如去摆地摊。经过一番思考，红玉发现自己既没本钱又不知该卖什么、去哪里进货、怎么跟顾客讨价还价、怎么跟维护市容的人斗智斗勇…… 麻烦得要死！又是光想想就有够头痛、足以劝退了。
　　既不具备一技之长又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且还怕麻烦、嫌东嫌西。这些不怎么高级的特质都是苏红玉来了大城市之后才渐渐暴露出来的，她不免因此受挫。
　　宋大娘看出了这点后，不仅不规劝她努力进步，还怂恿她的挑剔。说像她这样年轻，长得也不赖的女孩怎么就不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了？还说她只是缺一个机会、少一个伯乐而已。
　　苏红玉的“伯乐”很快就出现了，宋大娘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把一个看着人模狗样的男人介绍给了她。那男的出现在双星旅馆的门口时真是派头十足，他从自己那辆黑色小轿车上下来，一个关车门的动作着实帅气。
　　他戴着墨镜，上身穿了件黑色衬衫、下身穿藏蓝色牛仔铅笔裤，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手包，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腕表让他的酷帅有了具体的标价。
　　他倚在前台上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后摘下墨镜，捋了把自己半长不短、慵懒飘逸的头发。这男人大眼双眼皮，你说他眼波流转也好、眼神闪烁也罢。总之，他有一双好看但不安分的眼睛，像极了当年与成正义一道暗算成冬青的那个刘卫东。
　　“呀！小张来了！怎么不叫我呀！等多久了？”宋大娘看见这人，十分殷勤的迎了上来。
　　“我刚来，怎么样老宋，最近生意好吗？”
　　“托你的福，还过得去。”
　　“你这旁门左道走得比我们溜，还只是过得去，谦虚了！”男人俏皮的讥讽道。
　　“笑话我？！我这小打小闹比得了你们？话说回来，你小子可越来越帅了！”老宋说罢上手划拉起了男人光嫩的脸皮。
　　“别上手别上手！不吃别扒拉！”男人讪笑，甚显轻浮。
　　“哈哈，臭小子！你也就欺负我牙口不好！”
　　“呵呵，老狐狸！”男子捏了把老宋干瘪的脸皮。
　　“诶！来了！”老宋瞥见红玉，用胳膊肘杵了下小张，随后收起笑容，朝红玉的方向努了努嘴。
　　“闺女，快来！”老宋招呼道。
　　“大娘，是有房间要打扫吗？”
　　红玉手里提着铁桶，墩布头插在桶里，墩布杆长长的支棱着，靠在自己的锁骨上。经过一宿的祸祸，公厕里都不能看了。红玉刚打扫完出来，脸色发白，嘴里还反着酸水，显得挺狼狈的。
　　“不是不是！累坏了吧闺女？你看你，头发都乱了！”老宋说着给红玉理了理头发。
　　“看你天天干这脏活，大娘心疼啊！多好的闺女，整天收拾屎尿可不行！大娘一直给你想着工作的事，这是大娘认识的一个后生，可有本事了，自己有买卖！今天正好路过，进来看看我。我问了一嘴，他那儿正好招人！”老宋说罢喜上眉梢。
　　“小张，要不，你给这闺女安排个活儿干吧！”
　　“形象还说得过去！”小张打量了一下红玉说道。
　　“不止呢！这闺女手脚勤快，可能干了！”
　　“嗯，你好，我叫张若奇。”小张浅笑着朝红玉伸出了手。
　　“张若奇…… 像女孩子的名字。”红玉小声道。
　　“我妈崇拜刘主席，希望我像他一样伟大，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呵！我哪有那造化！”小张玩笑道。
　　“你好。呃…… 我刚干完活儿，手不太干净，就不跟你握手了。”红玉注意到对方依旧伸着的手，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呢，你叫什么？”小张继续浅笑，放下了自己的手。
　　“噢，我叫苏红玉。”
　　“会算账吗？加减乘除那种！”
　　“会！”
　　“嗯！我缺个收银员，上夜班。你行吗？
　　“夜班？”
　　“对啊！我那是个夜总会，白天不开门！”
　　“夜总会？只收银吗？”
　　红玉之前上班的大众餐厅有一台电视机，像挂吊灯似的挂在餐厅天花板的一角上。电视里时常放些电视剧，红玉忙里偷闲，时不时也看两眼。她就是从其中一部影视剧里知道了夜总会是个什么地方的，所以此刻心里有些抵触。
　　“那不然呢？你别看电视上瞎演！我那儿是正规娱乐会所，有营业执照的，遵纪守法。就缺个在前台收银的，试用期一个月八百，转正两千五。干满一年后给交保险！”
　　“呵呵”红玉尴尬得笑了笑。
　　一听那句“瞎演”，她的脸不觉红了一阵，这个张若奇像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的，这让她多少感到些不好意思。
　　“是啊，电视上演的也不能全当真吧！人家有营业执照，就是说政府也批准他经营，还能有什么问题？再说，收银不就是在前台待着等收钱嘛！也干不了别的。多轻松…… ”
　　红玉在心里开始了自己的自恰，那句“转正两千五”，已经足够说服一切了。至于保险什么的她没注意到，目前，她对那个东西具体是干什么用的尚且没有概念。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张若奇留下了金樽夜总会的地址电话，让红玉今天晚上八点来找自己，然后就离开了双星旅馆。
　　宋大娘全程看着他们聊，没插一句话。她只负责牵线搭桥，至于故事往后怎么发展，主意怎么拿，那是主人公自己的决定。她是不会给任何人留下甩锅给自己的机会的。老宋至此正式退出了苏红玉的人生舞台，她又送走了一个“客户”。
　　直到苏红玉身染鲜血，躺在人民艺术大厅后台演员休息室的地板上，渐渐失去了体温。她人生的走马灯这才在转到宋大娘的专场时停顿了一下。
　　魂神游离的旦夕，苏红玉终于得以在更高的视角下，看清了那个老妇人往昔不怀好意的诱惑。
　　她的引诱是轻悄的，她只是给了红玉们一个机会去认识自己的欲望。至于要不要随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老宋因此可以心安理得的不断向各种幽暗之地输送着新鲜血液，安分与贪婪经她之手便再也不能相安无事。半生都在做这肮脏勾当的她，起初是利欲熏心，到后来就纯粹是因为有趣。
　　她因此恶，当堕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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