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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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献祭”


      一个阴雨天,陆远在整理档案时发现了一份特殊的文件。那是一份关于“天穹—国康医疗合作项目”的立项报告,时间是两年前。项目内容是天穹集团与国企“国康医疗集团”合作,在西部三个贫困县建设远程医疗站点,帮助当地提升基层医疗服务能力。
      从文件记录看,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国康方面态度消极,地方政府配合度低,天穹内部也缺乏资源支持。项目启动一年后,只完成了不到30%的工作量,然后就停滞了。负责项目的经理半年前调离,现在这个项目挂在战略投资部名下,但实际上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
      陆远仔细研究了项目档案。他发现,国康医疗的副总经理叫李卫国,五十二岁,而档案里有一份不起眼的剪报显示,李卫国的父亲李正山,是闻天当年的战友,两人曾在一个部队服役。
      这个发现让陆远心里一动。
      他继续深挖。在项目往来函件中,他看到了李卫国的批示:“该项目需进一步论证可行性”“资金安排有待商榷”“建议暂缓推进”。每次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实质就是拖着不办。
      而天穹这边,因为这是闻天亲自批示的“政治任务”,又不能直接放弃,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尴尬局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陆远把这份档案单独抽出来,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三十六层的茶水间——他知道老钱每天这个时候会来检查绿植。
      果然,六点半,老钱准时出现。
      “钱师傅。”陆远走过去。
      老钱正在给一盆兰花施肥,头也不抬:“有事?”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陆远说,“关于国康医疗的那个项目。”
      老钱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施肥:“那个烂摊子?”
      “您知道?”
      “这栋楼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老钱放下肥料袋,擦了擦手,“怎么,你对那个项目感兴趣?”
      陆远点头:“我觉得,也许有机会把它做起来。”
      老钱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项目没人愿意碰吗?”
      “因为难做,没资源,而且容易背锅。”
      “还有呢?”
      陆远犹豫了一下,说:“因为涉及到国康的李卫国,他是闻总战友的儿子。做得好,未必有功;做不好,肯定有过。”
      “看来你不傻。”老钱点了支烟,“那你还想碰?”
      “正因为难,才可能有机会。”陆远说,“现在所有人都在躲,如果我把它做成了……”
      “就能一鸣惊人。”老钱接话,“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两年了都没人做成?李卫国为什么一直拖着?”
      陆远想了想:“他在等好处?”
      “不止。”老钱吐出一口烟,“他在等‘合适’的好处。直接给钱,太低级,风险也大。他要的是那种……既得了实惠,又不会留下把柄的方式。”
      “那该怎么办?”
      老钱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教你一个词,”他终于开口,“‘建立关系’。”
      陆远认真听着。
      “在中国做生意,尤其是和国企打交道,第一步不是谈项目,而是建立关系。”老钱说,“关系建立了,信任有了,事情自然就好办了。怎么建立关系?吃饭,喝茶,聊天,了解对方的喜好,找到共同的兴趣点。”
      “我明白了。”陆远说,“那我应该主动申请负责这个项目?”
      “你想好了?”老钱看着他,“这条路不好走。你可能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
      陆远心里一紧,但想起这几个月经历的一切,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咬了咬牙:“我想试试。”
      老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摆弄他的花草。
      第二天,陆远敲开了赵立新办公室的门。赵立新现在在战略研究院,办公室在三十八层,一个偏僻的角落。房间里堆满了书和文件,但显得很冷清。
      “赵总。”陆远站在门口。
      赵立新抬起头,有些意外:“陆远?你怎么来了?坐。”
      陆远坐下,开门见山:“赵总,我想申请负责国康医疗的那个项目。”
      赵立新愣住了:“哪个项目?”
      “就是和国康合作的那个远程医疗项目,现在处于停滞状态。”
      赵立新的表情变得复杂:“你知道那个项目的情况吗?”
      “我研究了档案。”陆远说,“知道很难,但也觉得有机会。”
      “为什么想接这个烂摊子?”
      陆远早有准备:“第一,这是闻总亲自批示的项目,有战略意义。第二,正因为难,做成了才更能体现价值。第三……”他顿了顿,“我想证明自己。”
      赵立新靠在椅背上,审视着陆远。过了很久,他才说:“陆远,你变了。”
      “人总要成长的。”陆远说。
      “好。”赵立新点头,“我可以推荐你。但你要知道,这个项目现在没有预算,没有人手,没有任何资源支持。你只能靠你自己。”
      “我明白。”
      “还有,”赵立新补充道,“李卫国那个人,很难搞。你如果搞不定他,项目就永远动不了。”
      “我会想办法。”
      赵立新看着陆远,眼神里有些感慨,也有些担忧:“陆远,记住一句话: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回不了头了。”
      陆远心里一震,但表面上依然平静:“谢谢赵总提醒。”
      三天后,任命下来了。陆远正式成为“天穹—国康远程医疗项目”的临时负责人,职级依然是P6,但有了一个项目头衔。项目组只有两个人——陆远,还有一个刚从行政部调过来的女孩,林薇。
      陆远第一次见到林薇,是在三十四层的小会议室。女孩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之前在行政部做文员。她看起来很单纯,眼睛很大,说话时会不自觉地脸红。
      “陆老师,您好。”林薇很拘谨,“王组长让我来协助您。”
      “叫我陆远就行。”陆远说,“这个项目的情况,你了解吗?”
      林薇摇头:“不太了解,王组长只说是个公益项目。”
      陆远简单介绍了项目背景,然后说:“我们第一步,是重新梳理所有资料,弄清楚现在卡在哪里。”
      “好的。”林薇认真地记笔记,“那我先做什么?”
      陆远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心里突然有些不忍。但很快,他压下了这种情绪。
      “你先整理项目档案,把所有文件按时间顺序排好,做一个详细的清单。”陆远说,“然后联系一下国康那边,看看能不能约李卫国总见个面。”
      “好的。”林薇干劲十足,“我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表现出了惊人的细致和耐心。她把上千份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条,做了详细的索引和摘要。每天加班到很晚,但从不抱怨。
      陆远则利用这些时间,开始他的“关系建立”计划。他通过老钱提供的渠道,了解到李卫国的一些信息:喜欢收藏紫砂壶,儿子在英国留学,夫人是京剧票友
      他还打听到,李卫国最近在为一个事情烦恼——他儿子想毕业后留在英国工作,但需要一份知名企业的实习经历作为跳板。
      陆远心里有了计划。他先以项目沟通的名义,约李卫国见面。不出所料,对方以“工作繁忙”为由推脱了。陆远不气馁,第二次约时,他在邮件里“不经意”地提到,自己有个大学同学在伦敦一家顶级投行工作,或许可以帮忙推荐实习机会。
      这次,李卫国很快回复了:“可以见个面,时间地点你们定。”
      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茶馆。李卫国五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考究的中山装,手腕上戴着一串沉香手串。他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
      “李总,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陆远很恭敬。
      “客气。”李卫国端起茶杯,“你们这个项目,我之前也了解过。想法是好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很多啊。”
      “我们理解。”陆远说,“所以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看看怎么推进比较合适。”
      李卫国慢悠悠地品着茶,不说话。
      陆远知道他在等什么。他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李总,听说您喜欢紫砂壶。我朋友刚好有把顾景舟的仿古壶,我不懂这个,放我那儿也是浪费。您要是感兴趣,可以看看。”
      李卫国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恢复平静:“小陆,你这是干什么?咱们谈工作,不谈这些。”
      “就是朋友间的小玩意,不值钱。”陆远说得很自然,“您要是不喜欢,我拿回去就是了。”
      李卫国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顾景舟的壶,仿得不错。”
      他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但盒子就放在那里,没有推回来。
      接下来的谈话顺利了很多。李卫国“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以重新启动项目讨论。但暗示,国康内部还有一些“不同意见”,需要“做工作”。
      陆远心里明白,这把壶只是开胃菜。
      回去的路上,陆远算了一笔账。那把壶是他托人从宜兴买的,花了八千块。但显然,这还不够。
      第二天,林薇兴冲冲地找到他:“陆远,国康那边回邮件了,说可以开项目协调会!”
      “很好。”陆远说,“你准备一下会议材料。”
      “嗯!”林薇眼睛亮晶晶的,“陆远,你真厉害,一来就把项目推动了。”
      陆远看着林薇单纯的笑容,心里有些刺痛。但他很快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项目,为了生存。
      项目协调会开得很“顺利”。国康方面提出了各种困难:资金不足、人员紧张、地方政府不配合……但最终,在李卫国的“协调”下,同意“先试点,再推广”。
      会后,李卫国把陆远叫到一边:“小陆,你上次说的那个实习机会……”
      “我已经跟我同学联系了。”陆远说,“他那边正好有个分析师助理的岗位,可以给令郎留一个名额。不过需要尽快提交材料,他们招人很快的。”
      李卫国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好,好。我让我儿子马上准备。”
      “另外,”陆远趁热打铁,“我听说国康内部对项目还有疑虑。我想,也许可以找个机会,让双方高层再深入沟通一下?”
      李卫国心领神会:“是该沟通。这样吧,我安排个饭局,请我们张总参加。你们闻总那边……”
      “我来协调。”陆远说。
      但这顿饭,不能随便吃。陆远知道,要请动国康的一把手,必须有足够的分量。他打听到,国康的张总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钢琴。而下个月,俄罗斯钢琴家特里福诺夫将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票早就售罄。
      陆远开始四处找票。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最后从一个黄牛那里问到,有两张VIP包厢票,但要价三万。
      三万,陆远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也就两万多。他工作一年,省吃俭用,攒下了五万块钱,是准备明年租个稍好一点的房子的。
      更重要的是,这笔钱不能走公司账。这种“招待费”,没有名目,无法报销。
      陆远犹豫了。三万块,对他不是小数目。而且,这只是开始。后续的项目推进,还需要更多的“关系维护”。
      那天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地铁去了潘家园。在一家当铺前,他徘徊了很久,终于走了进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一块老上海牌手表,表盘已经泛黄,表带也磨损了,但走得依然很准。父亲临终前对他说:“儿子,这块表跟了我三十年,没出过毛病。做人就像这表,要准,要稳。”
      当铺老板拿起表,仔细看了看:“老表了,品相一般。最多一千五。”
      陆远心里一痛。这块表对他的价值,岂是钱能衡量的?但他咬了咬牙:“两千,行就行,不行我再去别家看看。”
      老板又看了看:“一千八,不能再多了。”
      “……成交。”拿着那一千八百块钱,陆远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这块表被当掉了。但这还不够。他又去银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加上当表的钱,凑够了三万。
      买票的过程很复杂。黄牛要求现金交易,而且要分两次付清。陆远像做贼一样,在约定的地点交了钱,拿到了那两张宝贵的票。
      当他把票递给李卫国时,对方的表情很微妙:“小陆,你这是……”
      “朋友送的,我也用不上。”陆远说得很轻松,“听说张总喜欢钢琴,正好物尽其用。”
      李卫国收下了票,拍了拍陆远的肩膀:“年轻人,会办事。”
      饭局安排在一家私人会所,只请了五个人:国康的张总、李卫国,天穹这边是闻天、赵立新,还有陆远作陪。
      这是陆远第一次在这么私密的场合和闻天相处。闻天很随和,和张总谈笑风生,从国家政策聊到行业发展,从个人爱好聊到子女教育。
      酒过三巡,张总主动提起了项目:“老闻啊,你们那个远程医疗的想法很好。现在国家提倡医疗资源下沉,你们这是响应号召。”
      “还要靠老张你支持。”闻天笑道。
      “支持肯定支持。”张总说,“不过你也知道,国企有国企的规矩,有些流程不能省。”
      “理解理解。”闻天举杯,“来,为我们两家的合作,干一杯。”
      那顿饭吃了三个小时。结束时,张总握着闻天的手说:“这个项目,我看行。卫国啊,你抓紧推进。”
      “是,张总。”李卫国连连点头。
      回去的车上,闻天对陆远说:“小陆,今天表现不错。”
      “谢谢闻总。”陆远说。
      “这个项目,你好好做。”闻天又说,“做成了一—对你,对公司,都有好处。”
      “我一定努力。”
      那一夜,陆远又失眠了。他想起父亲的手表,想起那三万块钱,想起饭桌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谈话。他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在演一出自己都不相信的戏。
      但戏还得演下去,有了高层的支持,项目推进速度明显加快。国康方面成立了专项小组,地方政府也开始积极配合。林薇整天忙得团团转,但干劲十足。她崇拜地看着陆远:“陆远,你太厉害了!这么难的项目,你一来就搞定了!”
      陆远只能苦笑。
      四月底,项目取得阶段性成果:第一个远程医疗站点在甘肃某县建成并投入使用。当地政府举行了隆重的启动仪式,闻天亲自出席,还邀请了多家媒体报道。
      在启动仪式上,闻天发表了讲话:“……天穹集团始终牢记企业的社会责任,这个远程医疗项目,是我们助力健康中国建设的具体实践。我们要特别感谢项目团队,尤其是年轻的项目负责人陆远,他展现了天穹年轻人的担当和智慧……”
      掌声雷动。镜头对准陆远,他不得不站起来,向台下鞠躬。
      仪式结束后,当地政府举办了庆功宴。陆远被安排在主桌,和闻天、当地领导坐在一起。不断有人来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陆经理年轻有为啊!”
      “天穹有人才!”
      “以后要多合作!”
      陆远一一应付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但他心里很冷,冷得像结了冰。他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林薇。女孩正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纯净得刺眼。他也看到了在会场边缘的老钱——不知为什么,老钱也跟来了,正在摆弄会场里的绿植。他抬起头,和陆远对视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修剪一片枯叶。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赞许,没有批评,只有一片空洞的平静。
      宴会进行到高潮,闻天举杯:“来,我们一起敬陆远一杯!感谢他为这个项目付出的努力!”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向陆远。灯光照在他脸上,掌声在耳边回响。但他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成功了。项目起死回生,他得到了闻天的公开表扬,他在公司里的处境将会改变。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那块父亲的手表,那三万块钱,那些违心的笑容和谎言,还有——那个曾经相信公平、相信才华、相信理想的自己。
      那个自己,被他亲手献祭在了这个名为“职场”的祭坛上。
      陆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想流泪。但他不能流泪,只能笑,笑得像个胜利者。
      宴会结束后,陆远一个人走到会场外的空地。西北的夜很冷,星空很亮。他点燃一支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抽烟了。
      老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感觉怎么样?”老钱问。
      陆远沉默了很久,才说:“钱师傅,您说,人是不是一定要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才能活下去?”
      老钱也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是一定要,但很多时候,别无选择。”
      “我今天站在台上,所有人都祝贺我,表扬我。”陆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只觉得恶心。恶心我自己。”
      “这说明你还有良心。”老钱说,“最可怕的,是做了坏事,还觉得自己做得对。”
      “那我该怎么办?”
      “往前走。”老钱说,“路是你自己选的,只能往前走。至于会走到哪里,只有天知道。”
      他拍了拍陆远的肩膀,转身走了。
      陆远一个人站在星空下,看着手中的烟一点点燃尽。他想起了林薇崇拜的眼神,想起了父亲那块手表,想起了当铺老板冷漠的脸,想起了饭桌上那些虚伪的笑容。
      他赢了游戏,但输掉了灵魂。从今天起,那个叫陆远的理想青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懂得规则、善于计算、知道如何“建立关系”的职场人。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但这就是现实。
      陆远扔掉烟头,用脚碾灭。然后,他整了整西装,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走回灯火通明的会场。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敬酒,还有人在等他寒暄,还有一场戏,需要他演完。
      他必须演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星空下,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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