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玫瑰遇见北极星

　　接下来的几天，一团厚重的阴云笼罩了李家。
　　李静安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画画，不再听音乐，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她的笑容消失了，话也变得极少。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那种由内而外的枯萎，让看着她的李臻心如刀绞。
　　李臻试图找出原因。她发疯似的给边悦打电话、发微信，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如同泥牛入海。她甚至通过一些朋友去打听边悦公司的状况，得到的消息却是，公司一切正常，只是边悦本人突然休了长假，不知去向。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种毫无缘由的、粗暴的断绝，比任何一种有原因的分手都更伤人。它留下的不是仇恨，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般的谜团，不断地吞噬着当事人的心神。
　　李臻看着姐姐日渐消沉的模样，内心的愤怒与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像一团燃烧的野草。她迫切地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宣泄的出口。就在这时，一个名字，像一道不祥的闪电，划过了她的脑海。
　　段熙。
　　边悦是段熙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投资的创业伙伴。边悦的突然消失，段熙不可能不知道内情。甚至，这一切的背后，会不会就是段熙在操控？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立刻疯狂地生根发芽。李臻的脑海里，所有关于段熙的负面信息，瞬间被激活，并迅速地串联成了一条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链。
　　——段熙在外滩晚宴上那句“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太有棱角了”，言犹在耳。这不仅仅是对她李臻的评价，更是对她们整个家庭出身和阶层的一种轻蔑与排斥。
　　——既然他看不起她李臻，自然也看不起她的姐姐李静安。在他那种“人只分三六九等”的世界观里，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最好的朋友、事业上的重要伙伴，去和这样一个“圈外”的、普通的插画师谈婚论嫁？
　　——还有卫可。那个才华横溢却被无情打压的创业者。卫可声泪俱下地控诉段熙如何利用资本的优势，窃取他的创意，将他逼入绝境。这活生生的例子，不正是段熙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铁证吗？
　　现在，同样的手法，被用在了姐姐身上。或许段熙认为，姐姐的存在，会影响边悦的事业，或者“拉低”了他那个小圈子的“档次”。于是，他动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胁迫或者利诱，强行拆散了他们。
　　这个推论是如此“完美”，它完美地解释了边悦那不合常理的突然转变，完美地印证了李臻对段熙“资本恶龙”的全部想象。她甚至能想象出段熙用他那冷漠而居高临下的口吻，对边悦说着诸如“那个女人不适合你”、“为了你的前途，离她远点”之类的话。
　　愤怒，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那个在论坛筹备会上，因为段熙严谨的逻辑和专业素养而产生的一丝丝好感与动摇，此刻早已被这滔天的怒火烧得一干二净。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伪装。一个再精明、再专业的资本家，也改变不了他冷血、傲慢、控制欲强的本质。卫可的悲惨遭遇，姐姐的眼泪，这一切，都不能说明问题吗？当一个人带着偏见去寻找证据时，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仿佛都会变成她想要的佐证。
　　李臻此刻，就陷入了这样一个自我构建的、充满了“确凿证据”的信息茧房里。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她不能让姐姐白白承受这种痛苦，更不能让段熙这种人，心安理得地继续扮演着上流社会的精英角色。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她的笔。
　　一周后，“未来形态”艺术科技融合论坛的官方网站和各大合作媒体平台，同时发布了一篇由特约文化评论人李臻撰写的预热报道。文章的标题是：《当创造力戴上黄金的镣铐》。这不再是一篇就事论事的行业观察，而是一篇充满了隐喻和影射的檄文。
　　李臻将她所有的愤怒、鄙夷和批判，都倾注在了这篇数千字的文章里。她从艺术史上的“美第奇效应”谈起，分析了历史上资本与艺术相互成就的黄金时代。笔锋一转，她开始犀利地剖析当下的现状：
　　“……然而，当资本褪去了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份敬畏与耐心，换上了华尔街式的冷酷与傲慢，我们看到的，便不再是扶持与共生，而是吞噬与规训。某些手握重金的‘投资人’，他们不再是艺术家的伯乐与挚友，而是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产品经理’。”
　　“他们用冰冷的ROI（投资回报率）来衡量一首诗的价值，用“用户画像”来定义一幅画的灵魂，用“商业闭环”来禁锢一个创意的翅膀。在他们眼中，艺术不再是人类精神的自由表达，而是一个可以被量化、被拆解、被估值的‘赛道’。艺术家，则成了这条赛道上，为他们攫取利润而奔跑的、可随时替换的‘选手’。”
　　“更可怕的是，这种干预，并不仅仅停留在创作层面。资本的触角，正无孔不入地伸向创造者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以‘为你好’的名义，规划你的人生；以‘资源整合’的借口，干涉你的社交；甚至，以‘风险控制’的逻辑，审判你的情感。他们试图打造一个绝对服从、绝对安全的‘无菌环境’，以确保他们的‘投资标的’，不会出现任何偏离商业轨道的‘意外’。”
　　“当创造者的人格独立与情感自由，都被视作一种需要被‘管理’和‘优化’的风险时，我们不禁要问：我们得到的，究竟是更高效率的‘文化产品’，还是一个个被抽空了灵魂、戴着黄金镣铐起舞的精致木偶？”
　　“一个伟大的时代，需要伟大的资本，更需要有温度的资本。我们期待‘未来形态’论坛，能带给我们一些不一样的答案。但我们更警惕，不要让这场本应是思想碰撞的盛宴，最终沦为一场资本的独角戏，和一场对创造力公开的围猎。”
　　文章的字里行间，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名或公司名。但每一个长期关注这个圈子的人，尤其是那些了解“未来形态”论坛背后投资方的人，都能轻易地读出，那支锋利的笔，究竟指向了谁的胸膛。——段熙。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一类，站在资本金字塔顶端的投资人。
　　文章一经发布，立刻在行业内引起了轩然大波。支持者们拍手称快，认为李臻一如既往地犀利，说出了许多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那些曾经在资本面前感到过无力与压迫的艺术家和创业者，纷纷转发，将这篇文章奉为“嘴替”。而反对者，尤其是投资圈的人，则认为这篇文章充满了文人式的偏激与“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他们认为，没有商业化的运作，艺术根本无法在当今社会生存，李臻的批判是站在道德高地上不负责任的空谈。
　　一时间，围绕着这篇文章的争论，甚嚣尘上。
　　李臻的名字，再次成为行业内的焦点。她达到了她的目的——用舆论，向那个她认定的“幕后黑手”，发起了一次公开的挑战。
　　做完这一切的李臻并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感，反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虚的疲惫。她关上电脑，走到姐姐的房门前，门依旧紧闭着。她知道，一篇文章，并不能抚平姐姐内心的伤痛。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姐姐做的事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海里浮现出段熙那张轮廓分明的、总是带着一丝疏离感的脸。那个在论坛筹备会上，与她激烈辩论却又逻辑缜密的男人。那个她曾在一瞬间觉得“或许不是那么坏”的男人。她与他之间，因为工作而建立起来的那一丝脆弱而微妙的联系，此刻，已经被她亲手斩断，并代之以一道充满了敌意的深深的鸿沟。
　　她不知道的是，在陆家嘴那栋可以俯瞰整个黄浦江的写字楼里，段熙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她写的那篇文章。他一字一句地读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深不见底的湖。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标题是《关于边悦先生心理健康干预及休假隔离的紧急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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