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声西行

作者:余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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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途


      离开塔什库尔干的那个清晨,帕米尔高原又下了一场小雪。

      细碎的雪粒不是垂直落下,而是被风横着吹过街道,打在旅馆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沈喻站在窗前收拾行李,看到楼下阿赫正在给越野车绑防滑链。他的动作很熟练,铁链与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在清晨的寂静里传得很远。

      打包进行到一半时,沈喻停住了。她看着摊开在地上的设备箱——那些精密的录音设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三个月前,这些是时刻跟随她的最重要的伙伴,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工具。

      现在,它们看起来有些陌生。

      她最终没有重新装箱,而是直接把大部分设备精心包装邮寄回京,只带走了最小巧的便携录音笔和那支鹰笛。录音笔的电池早已耗尽,她甚至没有充电。

      下楼时,阿赫已经坐在驾驶座上抽烟。看见她轻便的行囊,他扬了扬眉毛:“东西呢?”

      “寄出了。”沈喻坐进车里。

      车驶出县城,沿着中巴友谊公路向东。雪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铅灰色,低垂的云层几乎擦着山顶。路况比来时更差,融雪让路面结了一层薄冰,阿赫开得很慢。

      “回敦煌?”沈喻问。

      “先到喀什。”阿赫盯着前方蜿蜒的道路,“我在那边有个活,送几个地质学家进昆仑山。你从喀什飞回去方便。”

      沈喻点点头。她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色——裸露的岩石,稀疏的耐寒植被,远处终年积雪的山峰。这一切即将成为身后的风景,成为记忆里的切片。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释然,而是接受。接受有些东西注定带不走,接受自己只是路过。

      车在垭口处停下休息。这里海拔五千二百米,是中国境内公路的最高点之一。阿赫下车检查轮胎,沈喻也跟下来,立刻被寒风呛得咳嗽起来。

      空气稀薄得像不存在,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她走到路边,看着下方绵延的山脉。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世界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壮丽——所有生命的痕迹都微不足道,只有地质的时间尺度在缓慢铺展。

      阿赫走过来,递给她一小块巧克力:“吃。高海拔消耗大。”

      沈喻接过,慢慢吃着。巧克力在嘴里融化,甜得发腻。

      “回去以后,”阿赫靠在车边,点了支烟,“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一路的……材料?”

      沈喻沉默了一会儿。她原本有个清晰的计划:整理录音,分析频谱,撰写论文,完成导师的遗愿。但现在,这个计划像被高原的紫外线晒褪了色,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可能……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沈喻看向远方慕士塔格峰的方向,虽然从这里已经看不见:“不把它当成标本。当成……记忆。”

      刚想结束这句话,她突然又被自己逗笑,“哈哈,说是记忆,我还是没记住《尧达曲格尔》的调子。”

      阿赫没立刻回答。他伸手指了指一片不起眼的、灰绿色的灌木丛:“认识吗?”

      沈喻摇头。

      “骆驼刺。根能扎进地下十几米,就为了吸一点点水。”他顿了顿,“你看它现在枯得像柴火,死了似的。但只要一场雨,哪怕指甲盖那么大的雨,它就能活过来,冒出绿芽。”

      他转过头,看了沈喻一眼,目光很深:“你以为没记住的东西,说不定就像那骆驼刺的根,已经扎在你里面了。只是还没等到你那场雨。”

      沈喻怔住。她忽然不再试图去回忆任何具体的旋律,而是感受身体本身——喉咙是否还记得酥油茶的稠滑?耳朵是否还留着鼓声的震麻?指尖是否还印着鹰骨的光润?

      她摊开手掌,看着阳光下清晰的纹路。

      车在下午三点到达喀什。

      这座古城与帕米尔高原是两个世界——喧嚣,拥挤,充满烟火气。大巴扎里传来讨价还价的喧哗,烤馕的香气弥漫在街道上,戴着小花帽的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笑。色彩饱和度过高的世界突然扑面而来,沈喻感到一阵眩晕。

      阿赫把车停在老城的一家旅馆前:“你住这儿,条件还行。我明天一早出发,今晚有个饭局,跟那几个地质学家碰头。”

      沈喻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背包。很轻,轻得不像经历了一场三个月的远征。

      “阿赫。”她叫住正要上车的他。

      阿赫转过身。

      沈喻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她说:“一路顺风。”

      阿赫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很真实:“你也是。回去……好好写。”

      他上车,发动引擎。沈喻站在路边,看着那辆熟悉的越野车汇入车流,消失在喀什老城迷宫般的街巷里。

      回到房间,沈喻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手机充电。关机三个月,重新开机后,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接连响了好几分钟。大多是同事和学生的留言,询问田野调查进展,催促她提交中期报告。还有几条是母亲发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沈喻一条条看过去,感觉像是在读别人的生活。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邮箱里有二百多封未读邮件,大部分是学术期刊的推送和会议通知。她滑动鼠标,快速浏览,然后关掉了页面。

      傍晚,她独自走在喀什老城的巷子里。夕阳把土黄色的建筑染成金红色,鸽子在清真寺的拱门下盘旋,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走到一家茶馆二楼,在露台坐下,点了一壶玫瑰花茶。

      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老城。远处,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宣礼塔在暮色中剪出优美的轮廓。近处,街巷里的人们在忙碌一天后的闲暇时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妇女们在公共水渠边洗衣,孩子们的游戏声时近时远。

      她忽然感受到,这一路她真正收集的,不是声音的样本,而是对话的痕迹。□□老人在草原上与长生天对话,裕固族老妇人在婚礼上与祖先对话,土族祭司在梆梆会上与神灵对话,塔吉克牧人与鹰的魂魄对话。

      而她,一个闯入者,一个旁观者,不知不觉间也成了这些对话的一部分——不是通过记录,而是通过聆听,通过参与,通过让自己被改变。

      手机震动,是阿赫发来的信息,一个文件包,标题是“路上的杂音”。

      沈喻下载,解压。里面是十几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很简单:“敦煌夜市”“青海山路”“帕米尔风声”“喀什巴扎午后”。她戴上耳机,点开第一个。

      立刻,喧嚣涌来——烤羊肉串的滋滋声,商贩的叫卖,游客的讨价还价,孩子的哭闹,摩托车的轰鸣。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混乱而生动。没有主题,没有重点,就是生活本身嘈杂的流淌。

      她一个个听下去。青海山路上,越野车的引擎声,碎石打在底盘上的脆响,阿赫偶尔的低哼,风声在窗外呼啸。帕米尔的风声里,有冰川移动的嗡鸣,有远处雪崩的闷响,有鹰划过天空时羽毛与空气摩擦的嘶声。

      最后一个文件是“喀什巴扎午后”。她听见自己走路时的脚步声,听见她和阿赫简短的对话,听见茶馆里倒水的声音,听见楼下巷子里一个老人在教孙子念经文,声音苍老而虔诚。

      听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喀什老城亮起灯火,清真寺的灯光在夜色中像温暖的岛屿。

      沈喻坐在黑暗里,耳机还挂在脖子上。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不是知识的充实,不是数据的充实,而是生命的充实。那些声音不是标本,是活着的证据,证明这个世界在呼吸,在说话,在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了很久,她才开始打字:

      《声音的生态:西北多民族口头传统的声学与人类学研究》

      她没有写摘要,没有写文献综述,没有写研究方法。她直接从第一天的记忆开始写。

      她写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回想。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了,有些却清晰得像是昨天发生。她写□□老人吟唱时眼睛望着远方的样子,写裕固族新娘上马时颤抖的肩膀,写土族梆梆会上那个倒下的年轻人醒来时的茫然眼神,写塔吉克老牧人递给她鹰笛时手掌的温度。

      她写风声,写鼓声,写歌声,写沉默。

      写到深夜,她累了,靠在椅背上休息。窗外的喀什已经入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她拿起那支鹰笛,凑到唇边。

      这次,她吹出了一个完整的音。

      不高亢,不尖锐。但那确实是一个声音,从骨管里振动出来,穿过空气,在房间里回荡。

      她放下鹰笛,重新看向电脑屏幕。文档已经有了几千字,但离完成还远得很。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写不完——那些细微的感受,那些瞬间的领悟,那些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东西。

      但也许,写作的意义不在于完成,而在于开始。不在于记录全部,而在于回忆片段。

      就像那支鹰笛上的划痕。每一道都不完整,都不完美,但七十多道加起来,就是一个生命与声音对话的历程。

      沈喻关掉电脑,躺到床上。黑暗中,她听见这座古城沉睡的呼吸声——远处清真寺整点报时的钟声,巷子里夜归人的脚步声,风掠过屋顶瓦片的轻响。

      这些声音不会进入她的论文,不会成为学术讨论的对象。但它们会留在她的记忆里,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像食物化为骨血,像风化为呼吸。

      第二天清晨,沈喻飞回北京。

      飞机起飞时,她透过舷窗看着下方渐行渐远的土地——戈壁,雪山,绿洲,最后都变成地图上模糊的色块。

      回到公寓,一切如常。书架上的书,桌上的论文,冰箱里过期的食物。时间在这里似乎静止了,等待她回来按下播放键。

      沈喻没有立刻整理行李。她先打开窗户,让城市的空气流进来——不是戈壁的风,不是草原的风,是北京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味道。

      然后她开始工作。

      她把阿赫发来的那些音频文件导入电脑,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活着的杂音”。她没有做降噪处理,没有做频谱分析,就让它们保持原样——嘈杂的,混乱的,真实的。

      她重新打开那个文档,继续写。这次她插入了那些音频的片段——不是作为论据,而是作为见证。她在描写裕固族婚礼时,嵌入了一段环境音:妇女们的说笑声,锅碗碰撞声,远处孩子的嬉闹。读者戴上耳机,就能听见那个下午的热闹。

      写到土族梆梆会时,她放入了鼓声的片段。不是剪辑过的精华,是完整的二十分钟——包括那个年轻人倒下的时刻,包括人群瞬间的寂静,包括鼓声重新响起时的迟疑。

      她写得很慢,常常写一段就要停下来,回想,感受,让记忆在身体里重新活过来。有时她会拿出那支鹰笛,吹一两声,不成调的音节在安静的公寓里回响,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回声。

      一个星期后的深夜,她写到了最后一章。不是结论,没有总结。她写了在喀什老城的那个黄昏,写了听到阿赫发来的音频时的感受,写了此刻坐在北京公寓里,却仿佛还能听见帕米尔风声的错觉。

      文档的结尾,她这样写:

      “声音会死,就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但死亡不是终结,是转化。从喉咙转化为空气的振动,从振动转化为记忆,从记忆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我不再试图保存声音。我试图成为声音流经的通道——听它,记住它,传递它。也许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失真,已经破碎,但至少它还在流动,还没有完全静止。

      就像那支鹰笛。鹰死了,但它的骨头还在歌唱。”

      她保存文档,关上电脑。天快亮了,晨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淡金色的光带。

      沈喻拿起手机,给阿赫发了一条信息:“论文写完了。不是传统的那种。你要看吗?”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发来看看。不过先说好,太学术的我看不懂。”

      沈喻笑了。她附上文档,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亮了。沈喻泡了杯咖啡——回北京后的第一杯。她坐在窗前,慢慢喝着,听着这座城市醒来时发出的各种声音。

      手机又震动了。阿赫发来一条语音信息。

      沈喻点开。先是几秒钟的风声——戈壁的风,带着沙砾的质感。然后是阿赫的声音,有些远,像是把手机放在车仪表盘上录的:

      “看了,挺好。就是……”

      他停顿了一下,背景里传来牦牛的叫声,还有风声。他应该在某个牧场。

      “就是觉得,你好像终于听见了。”

      语音结束。

      沈喻把这条语音保存下来,命名为“回响”。

      她喝完咖啡,开始整理行李。那支鹰笛被她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导师留下的那些老录音带。两代人的收集,两种不同的方式,此刻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

      下午,她去了趟学校。走进实验室时,同事们都围过来,问她西北之行的收获。她笑了笑,说:“听到了很多东西。”

      “录到《白狼歌》了吗?”一个同事急切地问。

      沈喻摇摇头:“没有。但我听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同事们似懂非懂。她也没有多解释。

      而在千里之外,青海某条山路上,阿赫的越野车正驶向又一个目的地。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支旧录音笔——沈喻留在敦煌的那只。他时不时按下录音键,录一段路过的声音:牧羊人的吆喝,溪水奔流,转经筒转动时的吱呀声。

      这些文件他都会整理好,打包,发给沈喻。

      邮件的标题他已经想好了:

      “本周的杂音,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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