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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户的野心
晨光再次铺满云栖市时,王海已经在他的八平米隔间里醒来一周了。
生物钟精准得像上了发条。六点整,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看向贴在床对面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五岁的丫丫笑得没心没肺,哥哥的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王海盯着看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
狭小的空间里,他动作利落。洗漱,熨烫衬衫——那件化纤白衬衫经过一周的每日熨烫,领口终于柔软了些,折痕也变得自然。穿上衬衫、西裤,系好皮鞋鞋带。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出门前,他检查了床底那个旧提包。笔记本安稳地躺在里面,还有几张新打印的寻亲资料——是他用公司打印机在午休时偷偷印的,关于西南地区几家福利院七年前的接收记录。线索依然渺茫,但每天看一眼,心里那簇火苗就不会灭。
远洋大厦二十一层的早晨,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的气味。
王海的工位靠窗,能看见城市天际线在晨雾中渐渐清晰。他打开电脑,先快速浏览行业新闻和集团内部公告,然后继续完善赵启明布置的项目分析报告。报告初稿已经完成,但他不满意,昨晚在隔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修改到深夜。
“早啊,海子。”邻座的李亚飞端着咖啡晃过来,瞄了眼他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还在磨那个报告?明天才交呢。”
“想再理理逻辑。”王海抬头笑笑,“早,飞哥。”
李亚飞三十出头,在战略投资部五年,算是老员工。性格爽朗,业务扎实,对王海这个勤勉的新人颇有好感。他压低声音:“听说没?咱们部门要来个新副经理。”
王海敲键盘的手顿了顿:“副经理?之前不是一直空缺吗?”
“空了大半年了,赵总亲自兼着。”李亚飞撇撇嘴,“这回是上头直接塞下来的,市场部陈副总的亲侄子,叫陈昊。英国留学回来的,镀了层金。”
陈昊。
王海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面试那天那张傲慢的脸,金丝眼镜后面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在卫生间门口堵苏瑾时的无赖样。
“关系户啊。”李亚飞喝了口咖啡,语气里有种见怪不怪的嘲讽,“简历漂亮,但真本事嘛……等着看吧。不过你小心点,我听说这位陈公子心眼不大,面试那天好像就跟你有过节?”
王海想起电梯里被推出去的那一幕,还有卫生间门口的冲突。他点点头:“见过一面。”
“那就更得留神了。”李亚飞拍拍他肩膀,“这种公子哥,最好别得罪。不过你也别太怂,咱们部门归根结底看业绩,赵总眼睛里不揉沙子。”
正说着,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几个穿着正装的人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正是陈昊。
他今天换了身藏蓝色定制西装,料子垂顺,剪裁合体,衬得身材修长。金丝眼镜擦得锃亮,头发精心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待在该在的位置。手里提着一个奢侈品牌的公文包,腕表在晨光下反射出低调而昂贵的光泽。
人力资源部经理张薇亲自陪同,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各位同事,打扰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陈昊,从今天起担任我们战略投资部的副经理,主要负责项目管理和跨部门协调。陈经理有丰富的海外学习和投资分析经验,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掌声稀疏地响起。办公室里的人抬起头,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打量,有淡漠,也有像李亚飞那样隐晦的不以为然。
陈昊走上前几步,笑容得体,声音清朗:“大家好,我是陈昊。初来乍到,很多地方需要向大家学习。战略投资部是集团的核心部门,能加入这个团队是我的荣幸。希望在未来的工作中,能与各位通力合作,为集团创造价值。”
场面话说得漂亮。如果不是见过他另一副面孔,王海几乎要相信这是个谦逊有礼的精英。
介绍完毕,张薇领着陈昊去他的独立办公室——一个临窗的小隔间,虽然不大,但门一关就是独立空间。经过开放办公区时,陈昊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工位,在王海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很短暂,但王海捕捉到了里面一闪而过的冷意,以及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陈昊的办公室门关上了。
李亚飞凑过来,压低声音:“瞧见没?那眼神,跟巡视领地似的。”
王海没说话,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的报告。但敲击键盘的手指,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上午十点,部门例会。
赵启明主持,陈昊坐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这是王海入职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陈昊以管理者身份出现。
会议内容常规:项目进度汇报、行业动态分享、下阶段工作重点。赵启明讲话依旧言简意赅,每个问题都直指核心。陈昊偶尔补充几句,引用几个英文术语和国外案例,听起来专业,但细品之下,多是泛泛而谈。
轮到新人介绍近期工作。王海是第三个。
他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U盘插入,PPT打开。标题简洁:《新型建材项目A-07后期评估与潜在风险再审视》。
“各位领导、同事,我将从三个部分汇报。”王海的声音平稳,没有新人常见的紧张或过度修饰,“第一部分,项目原定目标与实际达成数据对比;第二部分,运营阶段暴露出的、投资决策时未充分预估的三大隐性风险;第三部分,基于当前市场趋势,建议的应对策略和退出机制备选方案。”
他开始讲解。没有花哨的动画,没有复杂的模型,只有清晰的逻辑、扎实的数据和冷静的分析。他指出了项目在供应链过度集中、技术迭代速度超预期、以及政策补贴退坡风险上的盲点,每一项都附上了详细的数据支撑和同业案例对比。
会议室很安静。有人埋头记录,有人若有所思。
赵启明听得尤其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这是他表示专注时的习惯。
陈昊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昂贵的钢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镜片后的眼睛一直盯着王海,目光里带着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汇报完毕,王海收起激光笔:“以上是我的初步分析,完整报告明天提交。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短暂的沉默后,赵启明开口:“隐性风险的第二点,技术迭代速度,你的预测依据是什么?”
“主要参考了该领域过去五年的专利公开数据、头部企业研发投入增速,以及三位行业专家的访谈纪要。”王海回答,“访谈纪要是公开资料,我整理了关键观点和论据,附在报告附录里。”
“退出机制备选方案C,你认为优先级最高,理由?”
“方案C是拆分出售核心技术专利包给产业资本,而非整体打包。”王海调出另一页PPT,“基于两点:第一,该项目的最大价值在于其材料配方和工艺专利,而非生产资产;第二,当前有两家上市公司正在该细分领域补强技术短板,拆分出售有望获得更高溢价,且能更快回笼资金。”
赵启明点点头,没再追问。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战略投资部意味着认可。
“其他同事有什么问题?”赵启明看向众人。
一位资深分析师提了个关于数据源可信度的问题,王海从容解答。
陈昊这时才放下钢笔,缓缓开口:“分析框架很完整。不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海身上,“王……海,是吧?你提到的行业专家访谈,其中一位李教授,我恰好认识。据我所知,他的观点在业内争议很大,你引用他的预测作为核心论据之一,会不会有失偏颇?”
问题听起来专业,但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质疑。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王海身上。
王海迎上陈昊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陈经理说得对,李教授的观点确实有争议。所以我在引用时,标注了这是‘激进派预测’,同时也在同一页附上了保守派和中立派的预测区间作为对比。我的风险预判取的是三派观点的中间偏上值,并非单一采信李教授。”
他操作鼠标,调出那一页PPT的详细注释。果然,三种不同颜色的曲线并列,标注清晰。
陈昊眯了眯眼,随即笑了:“看来是我没看仔细。很严谨。”
这话说得轻松,但王海听出了里面的勉强。
“继续吧。”赵启明说,结束了这个小插曲。
会议后半段,陈昊没再发言。他靠着椅背,目光时不时扫过王海,又或者停留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若有所思。
散会后,王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王海。”陈昊叫住他。
王海转身:“陈经理。”
陈昊走过来,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与刚才会议上判若两人:“刚才会上我提问有点直接,别介意。新人嘛,多问问是好事,帮你查漏补缺。”
“应该的,谢谢陈经理指点。”王海回答得滴水不漏。
“你报告做得不错,基础很扎实。”陈昊语气随意,“听说你是江临大学出来的?不错不错。我当年在英国,导师总说国内学生理论强,但实践和视野还需要打磨。你以后多跟项目,有机会也多看看国外的先进案例,对成长有帮助。”
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点”。
王海点点头:“好的,我会多学习。”
“行,去忙吧。”陈昊拍拍他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好好干。”
手离开时,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王海衬衫的后领。那个动作很快,快到几乎像是无意,但王海身体微微一僵。
陈昊转身走了,背影挺拔,步伐从容。
李亚飞凑过来,压低声音:“啧,听听那话,‘国内学生理论强’……摆什么谱。海子,你这算是被盯上了?”
王海看着陈昊走进办公室的背影,门轻轻关上。
“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他说。
但心里那根弦,悄悄绷紧了。
下午,王海被赵启明叫进办公室。
“报告我看过初稿了,整体不错。”赵启明开门见山,“陈昊在会上提的那个问题,你应对得很好。不过……”他顿了顿,看着王海,“这个人,你留个心眼。”
王海有些意外。赵启明向来对事不对人,很少这样直接评价同事。
赵启明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向后靠进椅背:“他是陈副总硬塞进来的。简历漂亮,面试表现……据说也不错。但战略投资部不是混日子的地方。我不管他是什么背景,在这里,只认能力和结果。你明白吗?”
“明白。”王海点头。
“你目前的表现,我看在眼里。”赵启明语气缓和了些,“保持住。远洋正在转型期,需要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沉住气,多学,多看,少说。”
“谢谢赵总,我会的。”
从赵启明办公室出来,王海经过陈昊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讲电话的声音,语气亲热:
“……叔叔您放心,都安排好了。赵总这边……嗯,我知道,先稳一段时间,做出点成绩……王董那边,我会找机会的……”
王海脚步未停,径直走过。
回到工位,他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下午三点。他点开邮箱,有一封未读邮件,发自一个寻亲志愿者组织的公共邮箱,标题是“关于七年前西南地区儿童安置记录的查询回复”。
心跳快了一拍。他点开。
邮件内容很简短,附件是一份扫描件清单。志愿者表示,他们调阅了有限公开的档案,找到了三份符合“五岁左右、女童、震后接收、有胎记记录”的登记表,但具体信息因隐私保护无法提供,只能告知接收福利院的名称和所在城市。
三个名字,三个城市。其中一个,在云栖市邻省。
王海盯着那个地名,呼吸微微急促。虽然希望依然渺茫,但这是七年来,第一次有线索指向一个具体的地点。
他快速记录下信息,关掉邮件页面。
王海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站稳,积蓄力量。
他重新打开分析报告,开始修改最后一部分。键盘敲击声规律而坚定,像某种誓言。
傍晚时分,夕阳给城市镀上金边。
陈昊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他今天约了一位“重要人物”共进晚餐——远洋集团董事长,王晴。
邀约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下午他以“汇报市场部与战略投资部协同事项”为由,让叔叔帮忙递了话,没想到王晴的助理苏瑾很快回复,董事长同意今晚共进工作晚餐。
陈昊对着电梯里的镜面整理了一下领带。镜中的男人英俊、得体,充满精英气质。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陈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他想起王晴——那个年轻、美丽、手握权柄的董事长。他见过她几次,印象最深的是她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以及……
他看了眼副驾驶座上包装精美的礼盒——一条爱马仕丝巾,低调奢华,适合送给一位年轻的女企业家。
今晚的晚餐,他不仅要展示自己的专业和能力,更要开始精心铺设一条通往王晴内心的路。
而王海……陈昊眼神冷了下来。
心中暗想,这个人都必须被牢牢压住,不能让他有丝毫冒头的机会。
奔驰驶出地下车库,融入傍晚的车流。
远洋大厦二十一层的窗户后,王海刚刚保存好报告的最后一次修改。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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