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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曾有一个危险的哨子
第三天晚上,温惹在医院吊完最后一瓶水,李依依提着软粥和绿叶菜来了医院。
粥和菜都冷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凉,李依依嘴里抱怨道:“有些冰了…温惹你先不要吃。”
温惹摇了摇头:“没事的…”
李依依轻柔地打掉了温惹拿起筷子的手,“我给你热热,你这才刚好一点,再疼怎么办?”
温惹疑惑道:“热?怎么热?”
李依依好像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地,得意地拿起一旁的置物皿,又用手探了探早上她打满开水的暖水壶,“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事我熟…”
“其实一般医院就算为了避免细菌滋生,也会在护士站设置微波炉…但因为你昨晚疼得厉害,烧得也厉害,我只能带你来西化医院,这是国家级的医院,来这里…我才放心。他们医院要求就比较严格,也是为了对病患负责,为了更好地保持医院的干净,护士站才没有微波炉。”
李依依嘴里的西化医院,全是为病人考虑的细节…
温惹没想到李依依送她来医院看病,会考虑这么多的事情,眼睛里有了星星,不得不低下头,让忙着热饭菜的李依依无法晃眼注意到她眼中神情的变化。
温惹唤道:“姐姐…”
李依依把饭和菜都放在装了开水的置物皿里面,眼睛盯着,深怕打包盒融化在置物皿的热水里,点点头表示听见了温惹的话,“怎么了?”
温惹:“你来过这里?”
李依依:“嗯…来了好几次,抢救室,急诊室,门诊,住院部…都去过了。”
温惹有些心疼:“那场病生得很重吗?你不是说这是国家级医院,你怎么还进来了好多次…”
李依依把烫好的饭菜,又放进了打包的塑料袋,放在了床架上的板桌中,“小心一点…不要把袋子口弄下来了,里面有水,别弄到身上。”
温惹听话地把口袋边缘往上提了两分:“我会小心的…”
李依依:“慢点吃,你胃刚受了刺激,你在嘴里多嚼一嚼,越细越好。”
温惹听到李依依的话,放缓了大口大口吃饭的习惯,软粥在她嘴里都化成了汤汁,她还继续空嚼着,绿叶菜她咀嚼得更久,次数更多。
温惹每咽一口都要看一眼李依依,瞧见李依依眼中对她行为满意的神情,她才会进行下一步动作。
这一顿饭,是温惹长这么大,吃得最缓慢的一顿。
李依依:“这瓶水也吊完了…你在这里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去拿药,待会儿我们要去外面搭车回去…可能要坐公交,虽然时间是久了点,但它不用转车,小车的话…这里离学校太远,车费…”
温惹打断李依依的话,皱眉说道:“姐姐,你不用解释后面这些…”
李依依笑了,的确是她太过小心翼翼,“嗯…我知道了。我先去拿药。”
温惹舒展眉睫,示意李依依先去忙。
这趟公交的确很久,但温惹第一次觉得坐在公交上,环境一点都不吵闹,也不算拥挤。
李依依和温惹刚上公交车,李依依就帮温惹跟一个小姑娘要了座位。李依依在一旁站了三分一的路程,温惹身旁的乘客到站下车,她顺势坐在座位上,坐在了温惹旁边。
李依依喜欢听歌,用十几块钱买来的漏音有线耳机,音量调到最大,让周围变得很空旷…温惹在这趟线的公交上,第一次戴耳机听歌,虽然只有一半耳朵有声音,可她觉得整个公交车,都只有耳机里播放的音乐声。
温惹这两天在医院休息得不太好…
甚至从回来到寝室的这一段路,也很漫长,她竟觉得有些累。
因为温惹生病,所有事都是李依依一个人在忙活,回来之后,李依依先替温惹换了床单被套,再把屋子收拾干净,等到温惹躺上了床,李依依又提着水桶跑去开水房打水。
温惹不知道李依依是什么时候回到的寝室,也不知道她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沉重的身体被李依依叫醒,温惹听见李依依不忍心地建议道:“温惹…你先不急着睡,开水我打回来了,你先去洗澡…这两天你发烧,出了好多汗,身子应该腻得很,洗个澡,会轻松一些,把衣服也记得换下来。”
温惹迷迷糊糊地同意道:“嗯…好,我马上来。”
刚爬起床,准备好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她听见李依依在厕所里大声说道:“水我给你兑好了,你不要因为嫌烫就又放冷水,你发了烧,洗澡水要洗热一点,这样才能给身体祛祛湿。”
温惹印象中,上一个给她兑洗澡水的还是温宪明,“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放冷水的。”
李依依:“嗯…快去吧。”
温惹洗完澡出来,李依依也在阳台上洗涑完毕,身上换了平日睡觉穿的宽松衣服。
一件很大的白色长袖,和一条很晃荡、很薄的阔腿棉裤。
温惹不一样,她睡觉的时候,上面会直接穿着第二天穿的衣服,只是里面没有内衣,下身不会穿裤子,直接穿着小内。
以前在铁皮棚的时候,杨明丽在温惹刚入小学时就教过她,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是在铁皮棚里和温宪明待在一起,还是在杨明丽家和杨树在一块,如果有男生在场,她身上至少要穿一件短袖,一条短裤。
小的时候温惹还不懂为什么,但因为温惹知道杨明丽不会害她,所以小时候的温惹还是听了杨明丽的话。
长大了,温惹明白了杨明丽的意思。
可在高中住校的时候,她为了合群,会主动模仿寝室里室友的举动,她发现大大咧咧不在意的性格会更让别人喜欢,所以高中她就学着室友,在女生寝室里姿态随意,她也养成了在女生堆里穿着随意。
温惹扯了扯李依依的衣袖,好奇道:“姐姐,你不热吗?会不会有点厚…”
李依依摇摇头,解释道:“我生病以后,体质就很差,一到入秋,天气稍微凉一点,浑身就打寒颤,穿厚一点,能保暖。”
温惹:“姐姐…今天我在医院就有问你生病这事来着,你当时没有回答我…你这病很重很重吗?”
李依依犹豫了,因为自己主动说生了很重的病,感觉是在像别人祈求可怜,“我…”
温惹坐在床上:“姐姐…我刚刚洗了一个澡,现在也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李依依疑惑道:“我的故事?”
温惹:“嗯,你的。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礼尚往来,让我更了解一点你。”
李依依笑了:“这互相坦白的事情,怎么感觉像是在相亲,哈哈哈哈哈…咱们各自主动揭底,把自己的经历、过往都讲出来,让对方考虑…合适,就搭伙过日子,不合适就散伙,最主要现在是真的住在一起,真的在互相照顾…互相帮忙…温惹…是不是很好笑?”
温惹:“好笑吗?姐姐…我是认真的!从昨天…也不是,应该是从垃圾堆那次,我们不就是在开始搭伙过日子吗?你先听了我的底,那你对搭伙过日子的我,还满意吗?”
李依依:“麻烦挺多…”
温惹小声嘀咕:“不满意吗?”
李依依:“但真是不错的搭伙对象…温爷把你教得很好,明媚、善良又有责任心。”
温惹:“你也不差,虽然身体差了一些,但人好看又温柔…还有点可爱。”
李依依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温惹!我可是你姐姐…哪有这样夸姐姐的?姐姐怎么能比妹妹可爱?”
温惹:“为什么不可以…你在我这里,一直可爱下去也没关系。”
李依依:“嗯…”
温惹面上假装有些不悦:“所以…你还没有给我兜底,姐姐!你的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李依依倒了两杯开水,自己拿着一杯暖手,另一杯递给了温惹:“你还是要多喝一点热水…”
温惹接过水杯,没有急着喝水:“讲吗?”
李依依点了点头,坐到了温惹的床沿边。
温惹掀开被褥,“你刚换的,姐姐…你把腿伸进来,暖和些。”
李依依没有拒绝,还拿了自己床上的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架上,在温惹对面躺坐着,“我的故事…虽然很普通、平凡,却时不时会有一点特别的事情发生…”
小古镇是李依依长大的地方,也是她目前除了学校以外待过最久的地方,她很喜欢小古镇。
小时候李依依的生活过得很童话。
幼儿园的时候,在小古镇长相还算甜美的她,很受男生女生欢迎。
最让街坊四邻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李依依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剪了一次短头发,像一名俊俏的小男生,班级里有小女生放学抱着她,非要跟她回家。
小学的时候,李依依很乖,是一位典型的乖乖女,但是她在小古镇的小伙伴们,却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主。
尤其是李依依的堂哥李俊,和李依依的幼儿园好友陶艺桃,他们两最是跳脱,经常带着李依依干一些有趣又混账的事情。
一年级,两人把李依依送上了小古镇镇中心最大的百年榕树上,足足有两米高的树窝,李依依一直待在上面,两人在下面玩着玩着就把李依依忘在了榕树上。
李依依眼睁睁看着树窝里的小伙伴越来越少。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明显,从榕树的叶缝里探出了身影,在天上看着孤零零的李依依。
当天晚上,李俊被大伯李华中打了一顿,李依依也被大伯母宋清霞阴阳怪气了一阵,李依依的爸爸李华北和妈妈陈露只是弱弱地站在一旁,看着发火的一家人。
陶艺桃在那之后很自责,对李依依越来越好…
二年级的时候,李俊和陶艺桃带着李依依钻幼儿园游乐场的铁栅栏,这次更惨,李依依把头卡在了铁栅栏里。
当时李依依是被李俊把头硬塞进去的,也怪李依依她自己不会翻墙,又瞧见陶艺桃在铁栏空隙自由进出,才同意了李俊的行为。
事后,自然和上次一样,李俊被李华忠打骂,宋清霞在旁话里有话,李依依的父母在旁无奈地看着。
三年级,这一年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三人也开始慢慢安分起来,但谁也不知,表面看着无风无浪,李依依却给自己埋下了一颗要命的炸弹。
那是一个周末,三人组各自拿着小玩具上抠搜出来的口哨,含在嘴里吹着玩,一起狂奔着去找陶艺桃新交的好朋友董子茗——一名中途转校过来借读一学期的帅气小男生。
董子茗家境不错,他是陪他妈妈回来照顾他外婆,才在小古镇小学借读一学期,后面还是要回到县城,回到他原本的学校继续读书。
小镇来了“新鲜”的人,这群土生土长的小孩,自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不会考虑那么多,大胆热情地去结交。
董子茗刚到小古镇小学就成了学校里的热门人物,陶艺桃因为认识很多高年级的哥哥姐姐,在学校里混得也最好,所以在一众学生的注视下,成为了小古镇小学里第一个勾搭上董子茗的人。
李依依是陶艺桃最好的朋友,所以这周末,董子茗邀请陶艺桃去他家玩的时候,陶艺桃第一反应就是带上李依依,而李依依周末一般又和李俊混在一起,所以最后的最后,又变成了三人行。
在去往董子茗家的路上,奔跑中的那一瞬间,李依依为了让脚步追上飞一样快的李俊和陶艺桃,嘴里含着的口哨,毫无抵抗力地在李依依大口喘气说出了「等等我」这三个字时,像一颗手雷一样,滑溜溜地被她送进了她自己的肺里。
「思想品德」中有太多这种案例了,小小的李依依胆子太小了,小到不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一直到了下一学级。
四年级,李依依担心着随时说话都会响的胸口,会不会让她下一瞬间就离开她很爱的小古镇时,在陶艺桃和李俊的陪同下,他们一起翻垮了学校的一面墙。
学校周一升国旗,校长讲了两个小时的言论严明要彻查,但最后一直到李依依毕业也没有被查出来,让李依依知道,天大的事,只要别人不知道,可能就不出现有承担不起的后果。
李依依决定,“哨子”的事情,她不告诉任何人。
五年级时,李依依因为「哨子」,心里压力特别大…她开始条件反射地一穿带领子的衣服,脖子间就会出现异物感,口哨进入身体的那一瞬间也会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身体还会出现当时不自然的颤抖反应。
六年级,陶艺桃要辍学,李依依没有心思去想「哨子」的事情,她没想过陶艺桃会离开她。
李依依开始忽略这件事的时候,她却忘了,在呛「口哨」的那日,因为一呼一吸之间,胸口异常的鸣叫,李华北和陈露早就知晓了这件事。
不过是李家世代农民,没有见识,思想愚厚,李华北见李依依活蹦乱跳,没有什么大问题,除了身体里偶尔会发出声音,也就没有多加思虑以后,口哨是否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给李依依带来其他危害,更没有想着带李依依及时去医院检查。
陈露却一直挂在心间,时不时念道一两句。
李依依也因此,没有在陶艺桃离开的时候,彻底遗忘掉「口哨」,让「口哨」提着她努力,努力地在“未来”找办法清除掉这颗炸弹。
初一时,李依依努力地学习,让她成绩越来越好,李华北和陈露很高兴,他们觉得李依依会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
虽然李依依才初一…
初二李依依更加努力,没有辜负李华北和陈露的期待。
李依依学习得很辛苦,同学都在玩一些男生女生小游戏的时候,她在学习。
男女同学之间在相互吸引的时候,她也在学习。
李俊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学校的老师开始劝退他提早去读中专,李华中觉得中专是祸害人的地方,一直咬牙不同意,好再李俊通过了那年的当兵面试,而李依依依然在学习,宋清霞很嫉妒,酸言酸语了好久。
初三的中考,李依依考得很辛苦,幸好她终究是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连一向还算公正大方的李华中,也在李家办的升学宴中,露出了和宋清瑕一样尖酸嫉妒的神情。
高中在县城里,李依依开始住校,只有放月假的时候才能回来,而李中北和陈露则是努力地在家里耕种。
在县城,李依依得知了一个可以查出“哨子”是否还在的办法,可高中的花费不是一般的多…
课外资料,学生校服,校庆活动…李华北每一次接到李依依在学校里打来的电话,都会变得很不高兴,加上李华北年龄越来越大,除了手上固定的存款,其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车子、房子、功名利禄、好名声的李华北,心中怨念很深的时候,会把脾气发泄在陈露身上,对陈露又打又骂。
骂陈露为什么不能像宋清瑕一样带来丰厚的嫁妆,打陈露…让陈露知道她生了一个赔钱货,还不能让地里的收成好上几倍。
李依依很心疼陈露,“哨子”的事,又这么被压滞了。
高中本应该枯燥的,中间却有一道插曲,李依依又遇见了董子茗…
董子茗依然很风光,像小时候在小古镇小学一样,现在…在两千多人的学生中,照旧前呼后拥,让别人羡慕。
李依依经常在学校里一眼就能看见这个光彩夺目的人。
一学期快结束了,李依依才知道董子茗是他们年级两千多学生里评定出的新晋校草,不仅人长的帅,多金,还多才多艺,能歌善舞。
李依依经常在班级教室里,听见同班的女生抱怨自己长相普通,连去和董子茗打声招呼都没有资格。
而李依依听到这些…心中却只有后悔。
如果董子茗没有来小古镇,如果董子茗没有借读,如果董子茗不第一个和陶艺桃交好,如果那天没有去找董子茗,如果…
可惜,一切不能从来,如果终究是生不出结果。
自打李华北和陈露因为钱的问题,关系变得不和睦,李依依从上高中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她要自己考上医科大学,她要自己去看看“哨子”是不是还在。
高二的一次月考,学校打乱了成绩分考场,也混合了文理分科…只是为了应付新下达的教育局政策。
李依依居然有幸和董子茗一间教室考试。
一入校就在火箭班的董子茗,又还是理科理科班的董子茗,居然又一次和李依依靠近。
一只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在李依依的透明笔袋上敲了敲,手指很干净,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手指头上甚至还有一丝粉红透过坚硬的指甲。
“李依依…有多余的笔芯吗?我手里刚买的这只笔漏不出墨水,可以借我一只吗?”
李依依才看清,是董子茗。
她不明白董子茗为什么要找她借笔,明明这间教室里有很多和董子茗熟稔、关系又亲近的同学。
李依依不懂得拒绝,点点头,拿出透明笔袋里面的备用笔芯,“给你…”
董子茗用敲笔袋的手,接过了李依依手中递过来的笔芯,好听的磁性声音再次响起:“谢谢…考完试还你。”
李依依有些害羞,又有些尴尬。因为她突然想到班里女生花痴的场景。
原来只需要一根签字笔就能实现她们的心愿,或者要不要大发慈悲地分享给她们借笔芯这个办法,让她们准备着,万一像她自己一样,突然和董子茗在同一间考场,董子茗的笔芯又突然没有墨水,她们指不定能和董子茗因为签字笔摩擦点什么出来。
她这么容易就和董子茗交流上了,那群人不得羡慕疯了。
这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炫耀点…不知道同班的同学是会对她更亲近?但也有可能因为羡慕嫉妒而离她更疏远。
不对!她是来考医科大学的!!
李依依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想法打消在萌发的那一瞬间。
想到这里,李依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笔袋。
董子茗拿了笔芯以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看见李依依像小时候一样,当着他的面直接放空自己,进入小世界的时候,觉得又被忽视了。他拿着手中从李依依那里借来的笔芯,在李依依眼前晃了晃。
李依依回过神,被迫看向董子茗:“嗯?还有什么事吗?”
董子茗咧嘴无奈笑道:“你还真是没变…”
李依依:“哦…是吗?哈哈哈哈…可能是吧。”
李依依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董子茗还记得她。
她以为他应该不记得才对,毕竟…那时候也才十岁左右。
而且,在这所学校一年多时间,他们在操场也偶遇过不少次,却从来没有相互打过招呼。
好奇怪…为什么对方的话语间,他们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李依依很不自在,没有陶艺桃在,她感觉很尴尬。
董子茗:“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李依依疑惑道:“什么话?你还有什么东西坏了吗?”
董子茗确认自己被无视了,嘴唇的笑意渐渐消失,面上故作生气:“我说你长青春痘了,看着很丑…”
李依依摸了摸太阳穴的痘痘,点点头:“嗯…我知道,过段时间应该会消吧…”
董子茗听见考场外响起的铃声,被迫地加快语速,加快对话,“她们都擦脸…你不擦吗…”
李依依小声嘀咕道:“我擦啊…我每天用毛巾擦得很干净,青春期长痘很正…”
「常」
董子茗见监考老师进来了,不得不开始回自己的座位,只能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很是帅气,换做别人看见应该都无心考试,“笔芯考完试还你…”
李依依赶紧拒绝道:“不用还的…”
那场考试,李依依的晨光牌碎花主题笔芯被放在了董子茗的裤兜里,到了座位也没有被拿出来,反而是董子茗说的没有墨的签字笔,顺滑地在答卷上挥舞。
李依依考完试,看着不平不淡的成绩,心里很不舒服,早就把考试借笔芯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董子茗居然特意跑到李依依的班级来,就为了还李依依一只笔芯…
班里的人一脸看戏,特别羡慕。
就连着急上厕所的人,也夹着腿憋着,只为吃瓜他们学校的校草,来这里究竟是干嘛的。
李依依只觉得尴尬。
一只笔芯,又不贵,她请得起,打着哈哈,故意和同桌解释道:“这董子茗同学太客气了,一只笔芯而已,只有我带了多余的笔芯…他还客气地还回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依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怕别人误会,也可能是不想和董子茗又有什么瓜葛,再或者…她怕影响自己考大学,怕胸口会像董子茗的出现一样,“哨子”也会突然出现,突然热情,突然让她不知所措。
李依依快速跑到门口,拿了东西就想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董子茗本来笑容满面的脸颊,有些生气:“跑什么?我来还东西,你跑什么?”
李依依无奈道:“你不知道你在学校人气有多高,和你走太近…不太…”
董子茗嘴角抽搐:“不太好吗!李依依!”
李依依:“对不起…”
董子茗:“你…算了…谢谢,笔芯。”
李依依:“不用谢。”
李依依快速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还把笔芯像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同桌。
这一切被董子茗看进眼里,他本来还晃荡在外面的双手,蜷握进了裤兜,自嘲地嗤笑一声,帅气转身向自己班级走去。
董子茗直到毕业也没有再来找过李依依。
那一天,真的就像是董子茗特意来还那一只笔芯,那一天也是李依依在高中唯一的高光时刻,因为董子茗有借有还的突然袭击,让身为小透明的李依依收到了班级里,甚至班级外的关注。
「你们认识?」【不认识…】
「他怎么给你一只笔芯啊!!!」【上次考试我借给他的】
「你应该大方点,这么一只笔芯…又不贵。」【哦…】
「我男神啊!!!为什么我没跟他一个考场,他成绩那么好,我都没有机会因为考试偶遇他,李依依你怎么这么幸运。」【哈哈哈哈哈…幸运?是有点幸运吧?】
「你运气爆棚,好嘛!30人的考场就你一个人带了多余的笔芯…也难怪,我考试也喜欢只带一支笔,董子茗也喜欢,这样看来我和董子茗还是有相同爱好的嘛。」【哈哈哈哈…好像是的】
…
没过多久李依依的生活又趋于平淡,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去考医科大学,可是她的成绩真的很差,选了文科的她,幸好还可以冲一冲护理专业。
那天之后,李依依其实偶尔还是会遇见董子茗,不过她都刻意地稍微离得远一点,一来是不希望又发生像上次董子茗还笔芯一样的事情,惹来那么多的麻烦。二来…李依依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那天口哨进入李依依的身体里后,只要李依依每说一句话,胸口就会发出一个声音。
她的右胸口…清脆明亮,直接钻出来的声音。
李俊,陶艺桃…甚至第一次认识的董子茗都在对她的右胸口开玩笑。
李依依不算安静的人,那天…异常地不说话,甚至到了后面,她心里压力越来越大,在轮到她和董子茗进行一对一游戏的时候,输了的李依依哇哇大哭,嘴里却不能不安慰董子茗:“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怎么会死…不会死…”
董子茗、李俊和陶艺桃都傻愣地看着李依依输掉的五子棋…不知所措。
好在,董子茗真的只借读了一个学期。
董子茗离开了小古镇,陶艺桃没多久就忘了他,李俊却因为嘴馋依稀记得这个帅气又大方的小男孩,而李依依却因为那时的羞耻和身体里的异物,将董子茗的模样刻进了心里。
倍感压力的一种记忆…
让李依依想清除掉,又无法清除掉。
幸好,之后的日子,李依依的生活里没有董子茗。
这所重点高中算是县城面积最大的学校,奈何董子茗真的太优秀,李依依总能在学校的重要场合看见舞台上董子茗帅气的身影,她被迫和其他学生一样,一起仰望董子茗。
抬着头…像一个陌生人,眼睛透露羡慕,却没有真正的感情地看着,甚至比别人多一份无奈。
李依依剩下的高中生活还算顺利,结果也算让世代农民出生的李华北和陈露感到高兴。
可是她自己却不是很满意,她成绩不算太突出,高考又因为紧张,发挥失常,成绩比平时低了五十分左右。
李依依去不了她的医学院…
好再高考之前,李依依作为准高考生,一起参加了高考前的全身体检。
体检一切正常,让李依依一直背负的压力如释重负,也开始慢慢试着去淡忘身体里她觉得还存在的“炸弹”。
所以即便李依依没能如愿读上医学院,但她也因为高考体检的结果而感到身体轻松,还因为考上了公立大学而十分开心。
李依依上大学,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远在外地,她根本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李华北至始至终都很抠搜,虽然现在不在她这个大学生面前表现,却一直没有积怨着情绪,通通发泄在了陈露身上。
李华北单方面对陈露开始旧事重提,只因为这么多年,李依依作为一个女孩一直在花家里的钱,而离读完大学还有整整四年。
陈露这多年也没有再生出一个儿子…
噩耗是在李依依刚大二入校时传回小古镇,传回李华北和陈露耳朵里。
李依依因为天气变化得了肺炎,在大城市找不到小诊所,校门口的诊所也不愿意卖药给她,其他药店一听她说咳嗽到胸口疼,猜测她是得了肺炎,也不肯卖药给她,只建议她去医院的急诊挂号,让她及时消炎治病。
李依依咳嗽很厉害,胸口钻心地疼,身体又突然开始发烧…她不得不去医院了,她虚弱地走路,摇摇晃晃,胸口剧烈的疼痛让她逐渐忘记了她身上没有多少钱这回事儿。
李依依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搭上唯一一趟从学校门口出发,会在市区医院门口停车的17路。
「九江仁心医院已到站 请从后门下车」
九江仁心医院是这座城市里不算太大的其中一家三甲综合医院,在刚步入信息时代的时候,还是一个当地市民口中坑人钱的骗子医院。
随着融资越来越多,入驻的医生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占地面积也越来越大…
九江仁心医院十年前评上了三甲综合医院,只要有医保,在这里看病就很舒服,它会像一座养老院一样,用国家的钱慢慢地养着你。
当然三甲综合医院要长期立足,也要做一些医院的本分,比如…李依依就是这家医院的受益者。
李依依到了医院,昏着头,在医生的问诊下,糊里糊涂地抽血,又去拍了一个胸部CT。
李依依从小就听别人说「拍片子很贵…」「谁谁花了花了好几千」「片子拍不的」
可是…这个医生总共只给她开了不到三百块的检查费,李依依本来还担心钱不够,听到这里后,提着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医生胸前的医牌被他不小心反扣在了他的胸口,李依依不知道这个医生叫什么名字。
李依依摇摇晃晃坐在椅子上,等着一直在灯箱上研究片子,反复核对手中纸质报告的医生问诊。
医生:“你以前拍过胸部CT吗?”
李依依晃着身体摇了摇头:“没有…我从小到大没有生过多严重的病,唯一一次,还是去县医院拔牙。”
垂了眼,她有些失落:“在高中的时候,本来是想要家里人带我去拍一个的,因为一些原因,耽误了…”
医生把片子从灯箱上取了出来,又把手中的纸质报告放在桌子上,同时推向了李依依,“你的右肺中叶这里…看见没,我手指这里,有一个一厘米左右的不知道是异物还是结节?你最近有没有呛过什么异物…”
李依依依然晃着身子摇着头:“应该没有…我没有呛…呛…医生,我小时候,大概十岁左右有呛过一个口哨,它刚进去…说话的时候,这里…胸口会发出声音,会不会是这个?”
医生严肃道:“这个不清楚…有可能是,也有可能只是一个结节,你这情况是需要住院治疗的,你看你片子,肺部还有感染,大概需要住一周的院,先把炎症消下去…到时候可以再进一步检查,做一个纤支镜看看。”
李依依不再晃动身体了,开始直直地坐着,不停冒着冷汗,浑身颤抖着:“肺炎也是它引起的吗?”
医生一脸正经:“不排除…”
李依依有些控制不住地全身虚软无力,继续询问道:“医生你刚刚说的进一步检查…叫…叫什么来着,贵吗?”
医生在听见「贵吗」两字之后,自然而然流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呼吸重了一点点,平静地回答道:“纤支镜。我们院目前检查只有局麻…做下来,前提是期间不治疗哈,只是检查的话应该在八百块左右,而你肺部感染的还是有一点严重,需要住院一周输液…这样更快消炎,也能保证治疗,若是你实在不方便住院…也可以在观察室输液…你学校给你买保险了,对吗?如果买了…住院还能报销,门诊是不能报销的。”
李依依点点头:“买了…那住院一周大概要花费多少呢?”
医生估算了一下,“跟你情况差不多消炎的患者,有社保的只花了两三千…像你们学生有买保险,我记得是百分之六十多,应该在五千左右。”
李依依面色有些为难:“包含那个检查吗?”
医生点点头:“嗯…差不多吧,我刚刚也说了做一次纤支镜检查,不包含治疗,也不贵才八百多…若你这是结节,要进行切除的话,这就不好算了…我只是说如果…你这情况看着还好,也不一定是结节,而且就算是结节,如果是良性也不需要切除…另外,也可能是你最近无意间呛进去的异物。”
李依依:“最近…我应该没有呛过东西…”
医生:“我们也遇见过很多晚上睡觉,把珠子呛进肺里的,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呛进肺里的也说不定。”
李依依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医生,我要先打一个电话问问家里人…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医生把桌上的报告又朝李依依的方向推了两分:“嗯…你考虑考虑吧,但是你这肺炎还是需要尽快医治,你给你家人说一声…对了,如果要做纤支镜,还需要家属陪同,我们这边是喉罩入管,这样你们病患要少些痛苦,检查过程中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都是直接询问家属,让家属确认。”
李依依:“嗯,谢谢医生。”
李依依摇晃着身体从急诊室走了出去,缓慢地挪着步子,因为身体极大的反应,她不敢离开急诊室太远,坐在了一排垂头丧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挤的花坛台子边缘。
因为情绪波动,嗓子间的瘙痒又开始反反复复,李依依忍不住咳嗽,咳着咳着又因为胸口太疼,五官皱在一起,双手放在胸口按压止疼,像是要剥开胸膛一样,拼命地在她自己胸口按挠。
李依依和这群人一样,把害怕和忧虑挂满了脸。
李依依甚至更不争气,眼泪控制不住,在咳嗽声中,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睛里滚出来,浸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巾,直到李依依带来的一百抽卫生纸用掉了三分之一,她才缓和过来。
环顾四周,花坛周围的人还是和李依依刚坐下来一样,垂头丧气,没有一丝变化。
李依依幽幽吐槽了一句:“啊…难怪…他们也是病人…是陪病人来的。”
也难怪…李依依哭成那样,咳嗽声震耳欲聋也没有人上前关心一句,这坐着的人应该也和李依依一样在祈求帮助,祈求着自己或亲人的病,并不像报告上看着那么严重。
李依依鼓起勇气,拿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a11爸爸】备注号码:喂?爸…
李华北:怎么这个点打电话?今天没有课吗?
李依依鼻头有些酸动,喉咙间又开始发痒:咳咳…我…我…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李华北:你生病了?
李依依:咳咳…嗯…
李华北:咳得这么厉害,看医生了吗?
李依依:看了…咳咳咳…现在就在医院…
李华北:医生怎么说?开药了吗?
李依依:咳咳咳…还没…咳…没开药…咳咳咳…检查出来是肺炎,咳咳咳咳…要…要输液…
李华北:肺炎?这么严重!这事要命的…李依依,我平常就在和你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怎么就拖成肺炎了呢?刚开始有症状的时候没有去买药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李依依:买了,咳咳咳…吃了很多,没…咳咳咳…没有用…
李华北:你哭什么?肺炎啊,很严重…你问问医生怎么治,拿药还是输液…
李依依:说是…咳咳…住院。
李华北:住院也好,你们学校买了保险,你住院也还能报销…依依,听医生安排吧,住院就住院,这肺炎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李依依:爸爸…我知道了…咳咳咳…只是…只是我…
李华北:钱不够?
李依依:嗯…咳咳咳,也不是…
李华北:怎么了?
李依依:你和妈妈可以来一趟吗?咳咳咳…呜呜呜…
李华北:你哭什么哭?得了肺炎听医生的住院就好了,这个病输几天液,消了炎症就没事了。
李依依:爸爸…咳咳咳,我…我肺上有一个东西…咳咳咳…有一个东西…
李华北:什么东西?
李依依:不知道,医生没说…咳咳咳,说可能是呛了什么异物,也可能是结节,咳咳咳咳…我最近没有呛过东西…
李华北:…
陈露:依依…会不会是小时候呛的那个东西啊?
李依依:我不知道…咳咳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
李华北:医生怎么说?要用多少钱?
李依依:医生说要先检查…咳咳咳…如果是良性结节就不用管,若是异物取出来…大概需要五六千左右,爸爸这是包含治疗肺炎的费用…只是其中有一个检查需要家属陪同,你们可不可以来医院…咳咳咳咳
李华北:陈露,你先过去…看看什么情况,随时联系…看看是不是需要手术,我这边把土里的活干了,钱…估计不像这个医生说的一样五六千能解决,你把活期存折带上。
陈露:嗯…依依,你别太担心,爸爸说给你医,妈妈马上就过来,你先听医生的该住院住院,该输液就输液,妈妈明天坐最早一班车过来。
李依依:嗯…好…
李依依没想到,这件事能够沟通得如此顺利。
她以为她妈妈会急得发疯…陈露却比她预想的冷静。
她以为她爸爸会破口大骂,甚至拒绝给她花钱治病…李华北却是三人中条理最清晰,知道医保,知道安排如何让李依依顺利医治。
她以为她自己会昏倒在花坛旁边…却是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坚强,这件事她说出口也比她刚才流出的眼泪更让人感到轻松。
李华北不是没有发火,只是在李华北的认知里,等李依依读完大学,他再坚持两年,他就可以乐享齐人之福。
李依依现在出了变故,如果不保李依依,那李华北这些年的花费和精力就都打水漂了。
再有…几十年的父女情,李华北还是有的,尤其是李依依读高中以后,谈吐越来越好,走出了农村人的土里土气,让李华北面上很有光,也很喜欢,所以他对李依依还是格外疼爱。
只是人到中年,始终不得志,生活也过得不如意,让李华北难免在小古镇的攀比中,变得脾气异常,这些脾气他又只敢撒在家里,发泄在陈露身上。
李华北是心疼李依依的…
李依依住院给肺部消炎很顺利,三四天的用药,咳嗽胸痛的症状已经没有了。
住院的第五天,她终于可以接受纤支镜检查。
局麻好像没有什么用,喉塞入管的时候,李依依明显感觉得到了管子的走动,因为嘴中有一个压舌的喉罩,她只能不停地流着口水,用牙齿咬住胶管…不能讲话,不能吞咽,也不能动弹。
很难受,不属于李依依身体里的东西进去,让她很难受,但在进入检查室的时候,医生再三告诫她不能乱动,不然会影响检查,就只能重新做检查。
而重新检查的费用需要她自己承担…
李依依用双手拼命地死死拽着自己的衣服,转动眼睛看着被护士盖在她眼睛上的无菌蓝色无纺布。
一股子消毒水味…
男医生:“李依依,别动哈…已经找到了,我们现在看着像是一个蘑菇一样的圆球头,我们看看能不能直接给你取出来。”
李依依艰难地松开一只手,缓慢又轻柔的抬起来,比了一个「OK」。
女医生:“哈哈哈哈…这小姑娘真可爱,还知道比「OK」。”
护士的声音,李依依格外熟悉,这几天她都在和这位护士打交道:“李依依还算坚强乐观…她们病房是最好打交道的,她每天还安慰鼓励其他病友,每次去给她换药…就他们病房笑得最开心…她妈妈也是一个活宝。”
男医生:“李依依…你别动,我试试能不能取出来。”
女医生:“好像卡住了…”
男医生:“再试试…你给我拿镜子…”
女医生:“好像有点紧…”
突然氛围没有那么轻松了,连护士也开始安慰李依依:“没事啊…王医生在给你取,这蘑菇头有点圆润,不好夹。”
医生又反复操作了一阵,李依依终于忍不住身体内的牵扯,两只眼睛在无菌蓝色无纺布下流下一滩又一滩的眼泪。
李依依呼吸急促,胸口也剧烈地起伏,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又抬起之前比「OK」的手,左右晃动,表示着拒绝。
王医生:“很难受吗?”
李依依停下了晃动的手掌,表示认可医生的询问。
女医生:“我们都钳住了,不知道你呛的什么蘑菇,卡得太死了。”
王医生继续询问:“李依依,你是不是受不了了?你要结束这次检查吗?”
听到「你要结束这次检查」,李依依愣住了…她知道,下一次,就意味着下一笔费用。
李依依做出了握笔的姿势,晃动着手,表示她要写字。
男医生:“给她拿个本子,拿只笔…”
唰唰唰~
「今天取…」
李依依身体里的难受,已经到达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阶段,口腔之前吞咽的麻药也逐渐消失,口中牙齿咬住的喉罩让她的整个口腔都很痛。
李依依的眼泪彻底浸湿了头下的蓝色无纺布。
王医生像是能感受到李依依的疼痛一样,“拿一支麻药,喷进去,我们再试试…尽量今天给她取出来吧。”
女医生:“嗯…好。”
男医生的话很温柔:“李依依,你如果有什么反应一定要及时说…坚持不住了,我们就下次再治疗。”
李依依明白医生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笔,又比了一个「OK」!
一秒也会变成一个世纪的时间流逝,李依依终于体会到了,不过就算时间难度过,她也依然忍着…忍到医生操作至最后仍然取不出来,话语间不再有一句闲话,动作越来越急躁。
“啊!”
李依依身体里那一大堆器材被拔了出来,她眼上的无菌蓝色无纺布也被拿开,护士在不停地用无菌纸替她擦拭嘴边的水渍。
女医生很贴心,特意抽出一张无菌纸,替李依依擦了擦眼角湿润的泪水。
李依依在他们的摆弄中,渐渐回过神,牵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取出来了吗?”
男医生:“没有…卡得很紧,我们要给你拍一份增强CT,建一个三维立体模型,看看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卡在肺里的。”
李依依已经被折磨得大脑不受控制,也没有精力去想医生提供的方案:“嗯…您是医生,我来治病,我自然是信任你,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医,我会乖乖地配合你…我很乖的…”
王医生:“先送她回病房吧…”
女医生声音有些低沉,不像李依依刚进手术室时一样高昂又亢奋:“李依依…”
李依依:“嗯?”
女医生:“刚取了喉罩会嗓子疼,让你妈妈给你买点温和的食物,最近你也少讲一点话,多喝温水…”
李依依点点头:“好…”
陈露见到被轮子送出来的李依依,疑惑地问道:“依依…你怎么进去这么久?”
李依依:“医生本来打算直接给我取出来的…”
陈露:“取出来了?”
李依依:“没有…说要做一个增强CT…之后再做纤支镜。”
陈露:“啊?还要做?这要花多少钱?”
李依依摇摇头,她已经没有精力了:“不知道…”
陈露:“怎么跟你爸爸讲…”
护士及时打断了陈露的话:“你女儿刚拔了喉罩,要少讲话…吃的饭记得买些温和点的食物…”
陈露接过轮子把手,点头哈腰感谢道:“谢谢…谢谢你护士,我知道了…”
护士:“嗯。”
陈露:“依依…晚上妈妈给你买粥好不好?为了做纤支镜,你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本来妈妈还打算给你买馄饨的,但刚刚护士说要吃点温和的食物,我们还是吃粥好不好?”
李依依点点头:“好…妈妈,待会儿我想先睡一觉,麻药起反应了,我睡醒了再吃…”
陈露:“好…你先睡,妈妈给你买着放在哪,我待会儿吃一个馒头就好了,你睡吧,妈妈就在你旁边…”
这几天,陈露吃过最多的就是馒头,而李依依吃过最多的就是臊子面。
陈露会买三两的面,李依依只会吃三分之一,面上的臊子她也会留在面底下。
李依依醒来时,瞧见陈露特意给她买了皮蛋瘦肉粥,放在带来的大碗里,用开水温着。
因为医院食堂买饭,自己带碗可以节约五毛…
纤支镜喉罩因为是有损的检查治疗,所以李依依是不能频繁地插管,在修养的时间段里,李依依拍了增强CT,呼吸科的一把手李主任也亲自上阵。
李主任依然没有明确地告诉李依依她肺里的一厘米小东西究竟是结节还是异物,只是说这个一厘米的小东西和肺部连接太紧密,而且周围有很多血管,不小心处理可能会造成术中出血。
所以…李主任提供了一个李依依全麻进手术室治疗的方案。
决定是李华北做的,手术当天,他也来了。
和陈露一起守在手术室门口。
本来预计的30分钟治疗时间,李华北和陈露足足在手术室外等了三个小时。
而李依依也从活蹦乱跳地进去,到被插满管子地推进了ICU。
李依依肺部一厘米的东西就是当年那个口哨,面上已经被激光烧得黑黑的,李主任把取出来的东西放在无菌盒,递给了李华北和陈露。
因为异物在李依依肺部待得太久,李依依的右肺中叶有很多痰栓,李主任取的过程异常艰难,李依依还术中出血…所以需要去ICU躺几天,让肺部消肿,和用仪器把她肺里的痰液吸出来。
李依依整整在ICU待了六天…
李依依从被注射麻药以后,就没了知觉,偶尔会在医生的控药下醒过来。
浑浑噩噩地,她知道自己进了ICU,知道这段时间只能用手比「OK」,用食指上的氧保夹敲打病床护栏,知道闭着眼睛在本子上写字是她唯一的沟通方式,知道嘴里一直塞着一个做纤支镜塞的喉罩,知道鼻子上有一根管子,知道医生和护士都劝她吃营养液,知道手脚被绑在病床上,知道…躺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在烧李华北的钱,她需要赶快醒过来。
而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有意识,全是医生说了算。
第六天…她如愿拔管出了ICU,麻醉和镇定剂用得太多,她也躺得太久,只能坐在轮椅上回普通病房。
李依依一直都很温顺,可出ICU这一天,她却反常地变得十分暴躁。
第一次,她逼哭了李华北。
第一次,她把身边所有东西砸向了陈露。
第一次,她像一个疯子。
李依依插了太久管子的嗓子,根本讲不出来话,只能像一个哑巴一样咿咿呀呀地发声,尖锐刺耳。
她依然只能像在ICU沉睡时一样,继续用笔和本子写下想要沟通的内容,不过字迹不再潦草:李主任…求求你,帮我找一个护士吧,实在不行护工也可以…他们根本不会照顾人,我好难受。
李依依把写下的话划了划:我不要护工,我没有钱…我也不要他们!
李依依身体很难受,除了手指还有力道,又用笔把写下的话划掉:我可不可以就一个人待着,我好难受…
李依依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很崩溃,她知道这些话都没有用,医生不会听她的诉求,突然异常狂躁地把东西扔在地上。
李主任没有回答李依依纸张上的问题,反而和李华北走到了病房门口,留了陈露一个人在病床的不远处守着一直蜷缩着不停哭泣的李依依。
李主任:“你们晚上多留意一些,她刚拔管,肯定很难受…会吐会痛都很正常,你女儿有些耐药,镇定剂剂量用得有些大,有些反应也很正常,你不要太担心。”
李华北看着李依依终于从ICU出来,捡回了一条命,心里已经很感激,“谢谢…谢谢你医生…”
李主任脸色并不好,只是嘱咐道:“好好照顾她吧…挺好一姑娘。”
李华北:“谢谢…”
那天晚上李依依出现了谵妄,不仅出现幻觉,和陈露说着有的没的,还闹了一整夜,扯着发不出来声音的嗓子嘶嚎,把李华北和陈露断断续续地赶出病房。
幸好医院特意给了李依依一间两人住的病房,这一夜又幸好这间病房没有人住进来,不然应该会害怕得连夜收拾东西换医院。
而呼吸科这一层还没有来得急出院,又认识李依依和陈露的病友及亲属,都知道…李依依这个小姑娘,去ICU住了几天,回来后就疯了,成了一个神经病。
李依依知道自己很异常,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迷迷糊糊地躺了六天,让她感觉缺失了很多,她喜欢的偶像的电影突然就已经上线了好几天,票房都有两个亿了。
但她不知道这两个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积出来的。
本来和她一起住院的病友,转院的已经转院,治愈出院的也早就离开了,只有她兜兜转转,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时间也不对…她没有这六天的记忆。
而且…浑浑噩噩,没有依靠,让她觉得很可怕,很孤单,她觉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陈露端着一碗馄饨:“依依…医生说你要吃点温和的食物,他们还说你在那里面没有吃什么东西,给你喂营养液你反应很大,所以身体很差…妈妈给你买了馄饨,医生说可以吃…我给你放凉了,你吃两个?”
李依依继续蜷缩着,这是出来的第三天,她已经学会了安静,但因为过分的安静,让陈露和李华北很害怕,也让医生护士很害怕,害怕到为她请了精神科的医生会诊。
精神科医生拿着一个小棍子在她四肢划了划,又问了一些症状…李依依没什么大问题,之前用太多镇定的药物,可能有些依赖性,现在只需要住院期间再服用一段时间镇定的药物,保持情绪稳定就没问题了。
李依依偷偷地没有吃镇定的药物,她知道自己没有问题。
不过是她自己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李华北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陈露这么软弱,为什么会有那个“哨子”。
若是想通这些,解决掉这些「为什么」,她就不用躺在这里,她也不需要吃药来安抚她自己。
她只需要想清楚这些就可以了…
李依依没有抬头,依然蜷在床上,从昨天开始,她有些扛不住残留在她身体里的药物,白天一到中午这个点,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昏睡,到了晚上就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的恐怖画面。
李依依摇摇头拒绝了陈露手里的馄饨…
陈露又照常伤心地哽咽,“依依…你得吃点,只有吃饱了才能恢复力气,恢复身体。”
李依依没有抬头,眼皮越来越重,她看见陈露脸上的泪水关不住地流,心里很心疼,扯着嗓子,吐出一个字:“困…”
这是李依依这一整天说的第一句话。
陈露本来还流泪的脸,变得十分开心,激动地把手里的馄饨汤洒了出来,“困?困啊…依依你先睡,你晚上都没怎么睡,你困了,就睡…妈妈就在旁边,有什么事,随时叫妈妈…你不要闹脾气,妈妈会照顾好你的…”
李依依轻轻含头,想要赞同,但是又突然情绪反常,把一直放在身边的本子上写满了话:我想找护工…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
陈露虽然不会写字,但是好再扫盲那段日子里,学了不少字,会看会识字:“依依…你怎么又想找护工?妈妈会照顾好你的…”
李依依:你不行…你什么都不懂。
陈露:“妈妈不懂,妈妈可以学,妈妈会是天下最好的护工,妈妈保证。”
李依依:这十多年,你都没有争过爸爸,这个东西在我这里待了十多年…你提了那么多次要带我来医院,可是…最后还是我自己走来的,我…没办法信任你,给我找一个护工好不好?
陈露:“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的错…依依,你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妈妈会证明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护工,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
李依依:我想要护工…你连吃的都只愿意给我买一碗馄饨,妈妈…我没办法…相信你
陈露低头看着手里的馄饨,脸上又诧异又尴尬,的确她做得不够好,李依依身体都如此了,她居然还在这上面省钱:“妈妈的错…依依,你想吃什么,你给妈妈讲,妈妈出去买…”
李依依不喜欢陈露和她认错,因为她会心软:不了…没有想吃得,就吃馄饨,只是现在有点困…
陈露又悲又喜,悲是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喜是李依依终于松口了:“嗯…妈妈给你留着。”
李依依把脸埋进枕头里,把眼泪全部浸进枕头里,不让陈露看见这一幕,沉闷地又吐出一个字:“困…”
陈露听见李依依的声音很开心,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身上擦了擦还有点油腻的手指,把李依依身上的铺盖掖住了边角,“依依…给妈妈一次机会好吗?让妈妈今晚留下来陪你睡,妈妈会证明的,妈妈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护工。”
李依依很困很困,又不忍心陈露继续伤心,只能在枕头里又吐出一个字:“好…”
陈露觉得今天老天爷开眼了,李依依不仅稳定下来愿意讲话,还愿意接受她的提议:“依依…你睡…睡醒了,妈妈就在旁边。”
陈露做到了!
李依依醒过来,吃上了温度适宜的饭,喝到了温度不高的水,酸疼的四肢还有陈露按摩,包括李依依将近半个月没有洗的头,陈露也没有嫌弃,给李依依疏解了头部的酸疼瘙痒。
晚上陈露特意打了一盆热水,李依依只知道落在她身上的毛巾滚烫,不知道那盆水的温度。
这个晚上,李依依身上清爽舒服,床边躺着陈露,她一旦做噩梦,身上惊跳弹起,陈露都会用手安抚。
李依依出ICU的这三天以来,终于享受到了晚上这两颗安眠药真正的效用。
她睡着了…
她妈妈做到了,她可以信任陈露。
第二天一早,李依依没有用笔写字,而是用不怎么发得出声的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妈妈…你做我的护工吧,你说的是对的,妈妈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护工,连ICU的护士长都比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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