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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病房里恢复安静后,季迟岚睫毛上沾着泪珠,低声道歉:“予尧……对不起……”
源予尧不解极了:“岚哥,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是那个混蛋!”
季迟岚努力想控制情绪,声音却依旧发抖:“阿泽他…他说的话很难听,还扯上陈老,故意戳你的痛处……”
“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我也知道那幅画你有多看重……”
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左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可我当时…当时就那么听着,一句话也没替你说……我心里很乱,很怕,他说那些损失、那些合约,我好像真的成了个只会拖累人的麻烦精……”
“我甚至……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说得对,我就是这么没用,离开了他的经营,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
季迟岚的话一句句扎进源予尧心里,他没想到好友在承受身体伤痛和精神打压的同时,竟然还在愧疚没有维护他。
“岚哥,”源予尧用力握住他微凉的手,自责地低下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控制住脾气,跟他吵起来,反而让你更难做,更难受了。你根本不需要替他道歉,更不需要为他的混账话感到愧疚。他那是在PUA你,也在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我见过对色彩和构图最有灵感的画家,你的价值从来就不该由他定义。朋友之间,更不需要计较谁维护了谁。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什么都别想。”
“画我们可以再画,机会我们可以再找,但你要好起来。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一旁的盛樾,盛樾对他微微颔首,望向他的眼神是沉稳的支持。
源予尧的心蓦然安定下来,抿了抿唇转回头看着季迟岚:“交给我们。”
“你不是一个人,盛樾师兄说得对,事情要一样样解决,但人永远比事重要。别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拖累。”
季迟岚听着他的劝慰心里不停泛酸,脸上的泪水越落越多。
盛樾将纸巾盒向源予尧手边推近了些,然后对着他做了一个我去外面的手势,将空间留给他们。
夜色铺开帷幕,明亮的月光悬挂在天上。
盛樾平稳地驾驶着车,后座里是从走出病房就一直紧蹙着眉头的源予尧。
“师兄,”源予尧忽然开口,“我总觉得这场火,来得太奇怪了。”
盛樾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断。
“岚哥不是粗心的人,他对工作室那些画具和材料看得比什么都重,电路安全也会定期请人检查,怎么会突然就老化起火了?还偏偏烧得这么厉害……”
源予尧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再结合江储泽那些说辞,心里那些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而且,江储泽的态度……你不觉得他有点过头了吗?比起担心,他好像更急着划清责任,把压力全堆到岚哥头上。”
盛樾注视着前方的路回应道:“您的怀疑有道理。从逻辑上讲,一般发生这种突发事件后,伴侣的第一反应是安抚对方的不安情绪,并不是像他一样第一时间进行压力,江先生的行为确实存在很多不正常的地方。”
“所以我想去看看,”源予尧突然坐直了身体,看向前方的盛樾,“去火场看看,不去看一眼,我心里不踏实。”
盛樾没有多问,只是在下个路口干脆地调转了方向:“好。”
季迟岚的工作室在城郊一处独栋小楼,大火已经扑灭,可空气里依旧布满焦糊的难闻气味。
源予尧出示了季迟岚签过字的授权书,和盛樾一起跨过警戒线。
刚踏入屋内,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充满艺术气息的工作室此刻一片狼藉,墙壁熏的漆黑,屋顶部分坍塌,烧毁的画架、雕塑、材料全都堆叠在一起,水渍在地面蜿蜒,到处透着充满死寂的光。
源予尧心里有些发堵,打开手电筒在废墟中寻找不正常的地方。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一堆被水浸透的烧焦画布里,一抹极其熟悉的颜色倔强地从中探出一角。
是他的《晨色融金》。
或者说,是它不足三分之一的残骸。
源予尧慢慢走过去,不顾地上的泥泞蹲下身,一点点将那片残骸剥离出来。
画布边缘烧的焦黑不堪,上面曾经流淌着朝霞和希望的色彩被烟尘覆盖,中心那轮象征蓬勃生机的日光,现在也只剩下边缘黯淡的斑点。
他拿着那片残布,指尖轻轻发抖。
“江储泽说的没错,”源予尧的声音很低,有一种强撑的平静,却掩不住颤抖和心疼,“这幅画我画了三个月。从初夏画到夏末,为了参加那个青年展……为了得到陈老的青睐……”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溢满了水一样:“陈老的画里有种通透和慈悲,是我怎么也画不出来的。我做梦都希望他能看一眼我的画,能有机会在他身边学习。这幅《晨色融金》,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最诚意的作品。”
夜风吹拂着远处的花香降临这处废墟。
源予尧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被月光照耀的某处地方。
“我的家庭……爸和爹地,他们不是我的底气,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爸总说,一个人脑子要活,但心更要正。他从来没有把家族的压力放在我身上,只是反复跟我说喜欢什么就去追,但是路得自己走漂亮。”
“我小时候第一次把颜料涂得满墙都是,他气得想揍我,结果是我爹地拦着,后来那面墙干脆就留给我当画板了。”
他嘴角刚刚弯起的那点弧度,被接下来心疼的话强行压下。
“我爹地身体不太好,听爸说,他当年生我的时候特别凶险,爹地疼了很长时间,差点就……”源予尧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花,“可爹地从不拿这个说事,从不要求我必须回报。他只说我是他们盼来的宝贝,我能健康快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最好的。”
“爹地不是学艺术的,但他是我的第一个观众,也是最温柔的老师。我画《晨色融金》遇到了很多瓶颈,怎么都调不出想要的那种破晓金色。是爹地撑着不舒服的身体,陪我熬了很多个夜,聊光影,聊心境,最后他告诉我别盯着颜色,想想心里太阳升起来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感觉,我就画出来了。”
他抬起眼看向盛樾,眼圈有些红:“所以我生气!我生气江储泽把我的遗憾和期待,曲解成虚伪和掩饰!更生气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好像我拥有的一切都成了原罪,成了我不配关心朋友的理由!”
源予尧握紧手里仅剩的一点画作,狠狠咬牙:“他凭什么用那种轻蔑的口气谈论我的家庭?他根本不懂,爸和爹地给我的,从来不是什么所谓的人脉和兜底,是爱,是尊重,是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抬头挺胸做自己的自由。我爱他们,我以我的家庭为荣,这有什么问题?凭什么就成了他攻击我,贬低岚哥的理由?”
盛樾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缓缓走到他身边,同样蹲了下来。
听到他讲述这些往事时,盛樾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第一次来到源予尧画室时的场景。
那里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工作间,更像是一个被缤纷色彩填满的奇妙世界。
每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到摆放着的画架,木质纹路上是溅落的颜料痕迹,整面墙做成的收纳柜里填满了上千支颜料,大部分被挤得扁扁的,尾端甚至调皮的翘起一个角。
不同型号的画笔分散在十几个笔筒里,很多笔尖都有磨损变形的痕迹,可以想象得到在那些清晨到黑夜的时间流逝里,这些画笔与画布进行过多少次的摩擦和触碰。
每一寸完美的画面背后,可能是数十次的调色失败,是整夜枯坐的瓶颈,是揉碎又摊开的草图。
看着这些痕迹,盛樾突然想起自己那些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通往卓越的道路或许不同,但那些孤独跋涉的滋味,大抵是相通的。
天才,只不过是人们仰望那些触不可及背影时,发出的一句美好称赞。
是对源予尧所有没日没夜努力的日子,作出的一个潦草总结罢了。
真正一蹴而就便成为神话的故事,并不适用于眼前这个少年。
源予尧拥有的哪里仅仅是天赋?
这份令人惊叹的天赋之下,是更坚实的努力,是颜料沾染手指和衣角的日常,是敢于尝试也敢于推翻的勇气。
所以当听到源予尧说画我可以再画十幅百幅时,盛樾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那不是不知轻重的豪言,而是一个创作者在无数个日夜耕耘后,对自己能力的清醒认知。
他的底气,从来不是优越的家庭,而是源于对艺术的热爱,源于对时间的钻研。
“少爷,”盛樾认真地凝视着源予尧,“您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您的真诚。关心朋友,珍惜作品,期待认可,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情感,况且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想到画室里那些堆放的作品,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能否得到陈老的青睐,我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您的才华、努力和心性,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我相信陈老不会错过真正的光芒。”
听到光芒这个词从盛樾口中说出来,源予尧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想起在医院的时候,盛樾也是用这样平稳坚定的语气挡在他身前,将江储泽那些扭曲的攻击一一拆解。
盛樾的视线移向那片残破的画布,声音更轻了些:“至于家庭……那只是得不到的人,一种无力的嫉妒罢了,嫉妒您拥有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您不用为此困扰,更不必怀疑自己所拥有的爱。”
很奇怪,他说出的话似乎总是带着一些说不清的力量。
源予尧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双琥珀色眼睛此刻映着远处微弱的光,显得格外可靠。
耳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热了起来。
源予尧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快得只能堪堪抓住它的尾巴。
如果真的要喜欢一个人……也应该喜欢像盛樾师兄这样的吧。
这么沉稳强大,好像有他在,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了。
下一秒他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藏起来绯红的脸颊,稍稍提高了点音量转移话题:“我就是…就是想不通,岚哥他为什么会喜欢江储泽那样的人?”
话说完就有些懊恼,这个突然提起的感情问题是不是触及到太过私人的范围了?
盛樾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是学着源予尧的样子,不太讲究地直接坐在了旁边的石板上,微微仰头看着夜空,思考了片刻才开口。
“也许,季先生对江先生的感觉,并不完全是喜欢。更多的可能是一种长期被引导后形成的习惯性依赖。”
他转过头看向源予尧:“江先生很善于拿捏人性,他先是为季先生提供了一个看似稳固的保护壳,解决生存问题,规划职业道路,给了他情感上的承诺。然后再通过不断强调外界的残酷,季先生自身的脆弱和不稳定,以及离开他之后的可怕后果,来持续加固这个壳的必要性。”
“久而久之,依赖就成了习惯,甚至成了生存的本能。喜欢这种感觉,可能被混淆了,也可能最初就不纯粹。”
源予尧听得愣住了,盛樾的这番话精准揭开了那层关系下藏着的复杂真相。
这哪里是浪漫的相爱,而是整个精心的圈养。
一股强烈的气恼涌上心头,源予尧握紧了拳头:“不行!我一定要把岚哥从那个变态控制狂手里救出来!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盛樾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什么承诺,而是用坚定的行动和他站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盛樾的视线再次落回源予尧手中那片残破的《晨色融金》上。
明明整个画框都被烧毁,可它却又那么倔强地存在着,好像在无形中承载了创作之初那些充满期许的光和梦。
他眉头缓缓松了下来,忽然轻声开口:“少爷。”
“嗯?”源予尧看向他。
盛樾的目光移到他的眼睛,清晰地问:“这幅画……可以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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