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龃龉
觉察到裴衍身体在微微发颤,陆双清系扣子的动作一顿,复又矮些身子,出声道:“怎么?很痛吗?”
他对裴衍此行的伤势一直映像深刻,因而,在那日应下舒云齐讨刀后,稍加斟酌,还是奔赴望仙谷,为他求来了一盏碧露。
照理来说,用过这种境界的伤药,豁口再严重,也能轻松死骨更肉。
裴衍此状显然不对。
一对薄唇被咬得发白,指节绷起,似费了好大劲儿才能勉强坐稳。
陆双清颇感不妙,当即打算去请吴师给他再诊一回。
然而。
他腰身才拧过一点儿,余光就瞟到了对方掀起,又瞬息垂下的视线。
适才在纹冬馆也是。
裴衍仅在问安时举目了一眼,就乖觉地压住睫羽,缄口立在一侧,浑似置身事外。
陆双清抬脚的动作只好停住。
他很难说清自己对于现在这个因为刻意避讳、甚至不曾见过几面的师弟,究竟揣着怎样的情绪。
昔日的情分早就该淡了。
可每每觑见他时,又总会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感受。
就好比时下。
前世数十年如一日的相处,让他对裴衍极其解了,甚至不消思考,他都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他在恳求。
恳求什么?
他素来不怕医官的呀。
迟疑片刻,陆双清贴近裴衍席坐的高榻,彻底蹲下身来。
这个角度,刚好能让他捕捉到对方长久耷下的目光。
裴衍过分秀气的皮相在幼年时便很有端倪,鼻骨清挺而玲珑,细眉似柳裁黛抹,此刻偏还攒着点概因阵痛郁结的恹恹。
一个念想瞬间陆双清心头划过。
他垂眸,在覆上对方那只因发力而愈显清瘦的手后,不由分说地完全将其盖住。
与加冠后修长劲韧的触感不同,这只手眼下还留着几分孩子特有的绵软,只可惜,甫一被贴上,它便似被慑住了一般,急遽蜷了一下。
想抽走。
陆双清对他这种小别扭实在得心应手。
一双明晃晃的眼稍弯,以气声轻唤了声“师弟”,随后,笃然用长指挽入他手心,安抚性地抓了抓尚沁着湿意的纹路。
在他的映像里,年幼的裴衍是极易哄的。
他虽始终淡一张脸,情绪变化不甚明显,却非常爱粘着人。
有时候在手边多留一盏清茶、一席玉簟,他自门槛踏进来时,好看的眼睫都会悄然展开许多。
以前的陆双清并不懂,以师弟这般的秉性、天赋,为何身上仍总着缠着化不开的踟蹰与不安。
连泉渡一遭后,他或多或少猜到些许:
那种被双亲接连弃若敝履的经历,大抵在他心理烙印极深,以至于即使脱胎换骨了,也难免被困在这种情绪上蹉跎。
各种说辞在肚里滚了一趟,陆双清斟酌着,拣了句对方此刻最可能需要的话:
“中州一役是师长们判断有误,你与舒师妹做的很好,不必为此自责。”
激金碎玉的一把好嗓子,压低声亦是清清脆脆的,更惘论那一泓锐气眸光此刻也软了下来,迎着斜照的秋阳,恍似一面熠熠的圆镜,把少年人眼下的那种不易察觉的蹐跼映得清清明明。
只一刹,裴衍险些又想仓皇回避。
可是几拳之隔就是墙壁,身下这方因施针敷药才暂坐的案台又太窄了,他避无可避,只能单薄地任触觉放大对方抵入掌心的凉意——再否认也无用了。
方才荒诞的揣测,是真的。
一阵细密的寒意切肤而入,沿着紧绷血肉四散入百骸,只须臾,那种闭塞的、带着点窒息的感觉已然爬满了他整个脊背。
很矛盾的是,他被护住的前半身,却因对方贴过来的融融暖意而异常鲜活,连脉搏的振动都蓬勃得惊人。
他感到一种极其割裂的、难以言说的恐惧。
他甚至在想,倘若陆双清再近一些,他可能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幸而,最终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是这天之后,裴衍隐约觉得,自己距这位大师兄似乎更远了。
他斯文和煦的情态在触见自己时,总会陡然凝住,随后,近乎能看出刻意地透出一种寒浸浸的疏离。
连素来大马金刀的舒云齐都有所觉察,千方百计地搜罗着借口从中斡旋。
她试探口风的话不算太明智,忡忡地瞪圆一双桃核的眼,见裴衍不想吭声,又重重地“唉”了一声,跌坐回去。
襻膊绑不住阔袖就这般随着动作,层层叠叠滑落,垂出里间繁复的纹饰。
——打扮过了,她适才出了庄……
裴衍因故垂眼,正想替她将贴到地上的那一截儿捞起来,月洞门侧畔忽然传来一嗓嘹亮的高呼:
“小裴啊,庄主喊你去一——”
然而,言还未讫,大概是叫他瞟见了舒云齐的影子,少年才探出月洞门的小半张脸直接缩了回去。
要让这俩人撞上了,准没什么好事。
裴衍乜着舒云齐抬了一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拦了一下她视线。
她只好指着门洞,“谁来了?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裴衍淡淡横了她一眼,心想:
耳朵果然也不太好使。
他今日穿得简便,索性借着拦舒云齐的动作,整顿敛容。一面顾左右而言他,将自己的册子交了出去:“江都见闻,我的皆写在上头了。”
“不是。”虽的确是来找他换手札的,舒云齐瞧他再度避开话题,还是没有死心,一把扯住他袖口:“你就这样去了?”
裴衍不得已被拽得驻步,不曾颦蹙,用一双平静的眸子眄她。
意味不言而喻:不然呢?
一想到自己要说些什么,舒云齐陡然有些心虚,嚅嗫着微微挤了下眼,“我才从绣春阁里头出来,大师兄也在……”
裴衍暗暗同她在袖中计较的力道果真缓了下来。
“陆世伯疼你……”
这几个字被吐得短而浅,半带着点儿无赖的喁喁唠叨。
但措辞来回,无非是不希望他二人因龃龉再生冲突。
裴衍一汪澄澄的神光不知在闻听哪个字时,很轻很轻地灭了一下。
似乎所有人都这样,尤其是中秋媵侍不慎打翻了席上的酒盅后,这种介于二人关系的揣测愈发浓了。
一边是和善端方、素有清名的少庄主,一边是天资卓绝、突然跻身庄主门下的开山弟子,单论身份,便有千百种作谈资拿出来讲究的法子。
偏他二人之间还一直盘桓着一种凝冰般的气氛。
虽裴衍不曾在意,但终日涉着旁人的神光、碎语,他亦很难不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他想回房披件正式外褂的念头俶忽就凉了下去,不待对方言尽,就接白道了一声:
“可以。”
“可什么以。”舒云齐不解,“你同大师兄之间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能一直放不下?镇日里这样僵着,传出去难听不说,伯父伯母也很难安心吧?”
她还是头一回把话摆到这个地步,语罄自己也开始有些懊悔。
脑子中补救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却一连发了几个单音,仍磕磕绊绊觉得不对,心下直接麻成一团。
裴衍这个木瓜性子她太清楚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定然不晓得这些子疯话。
可哪个圣人来了能不介怀自己被排编?更何况,龃龉本来就是双方的事……
望着对方寡淡寂寥的样子,她又本能地觉得,自己将要补救的每一句话,都只会叫他伤心。
他会伤心吗?
自她撞见对方抱着包袱从绣春堂里搬出来的那一刻起,这张脸上就从未直白地表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他绝大多数时刻皆是安静的,憩在一侧,似一叶萧索的黄箐,不闻、不见、不言,唯有熟络后才勉强能问他讨出几句片语,是或否、好与坏,喜欢抑或是不喜欢。
很平常的口气,连惊惧的瞬间都显得短促。
可她就是觉得,裴衍不会想听她的辩辞。
舒云齐徒劳地翕动了一下唇齿。
她固然知道裴衍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她更明白,自己与陆双清五年相处的分量有多重。
在闻听旁人编排时,她尚可以将自己拎出去,不失偏颇。
但下意识说出这种话已经说明了,她其实还是没有真正做到二者同仁。
能叫陆双清这种秉性的人,做到不留情分,应该、也许……至少大问题出在裴衍身上。
这双总总被夸赞漂亮的眼睛,不错地瞧着她,清凌凌的,像嵌于春塘水涘的石嵁,一半溺着沙砾,一半幕席涓流,很沉。
随后,他唯一一次的,面对着这个问题开口:
“我不知道。”
裴衍明白她大抵只会觉得自己敷衍,但自这种情境伊始,他似乎就不曾有过置喙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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