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匣坠落鬼语升

　　木夏站在电话旁，心如擂鼓。

　　他想象着听筒里可能传来的音色。又邪又尖厉？像电影里演的，参差不齐的牙里喷出黑水？
　　不，喷黑水的那是异形，不是灵媒。要说灵媒，应该是飘悠悠满眼白翳，嘴里含糊错乱地念：冤魂，你背后有冤魂……

　　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通话音“叮”一下截断，转入语音信箱，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冒出来：

　　您好。我是，祺祺。现在，不方便电话，有事，留言，谢谢。

　　气沉丹田。每个字说得极认真，甚至虎头虎脑，木夏忍不住脑补脸蛋红扑扑、跟着奶奶出门打剑的乖孙女。

　　他还以为自己拨错了号。可有一说一，这号码实在太鬼畜，扒在脑壳里抠都抠不掉。准错不了。
　　“这人不是灵媒吗？语音信箱也没一句自我介绍？”木夏嫌弃地拧着眉毛，却忽然间灵光一闪：
　　会不会，人家也根本不想张扬身份呢。

　　木夏还记得，韩秋仁的那张地图上，灵媒的几句咆哮体批注：
　　“也许这条信息能对你们有用！任何疑问可联系我！”

　　倒很符合她声如洪钟的气质，可地图上没写名字，没附带什么“吾乃通灵世家第多少多少代传人大祺祺，如今死鬼回魂，吾受命传谕务必重视”之类的慑人宣传。

　　这不是个企图博人眼球的神棍，像电视节目里沽名钓誉的学者。
　　如果地图真是祺祺制作的，她的目的只是要通报线索。至少祺祺本人深信不疑：受害者的灵魂的确出现了异动。

　　这正是木夏打电话想要确认的事。

　　他的心肝儿又颤起来：或许阿玉，真的被鬼魂缠上了。木夏自己也越来越起疑。
　　他虽然一路混吃混喝，但还没蠢到完全对阿玉放下戒备。那通打给运输公司语焉不详的电话，以及饭店里和马尾男的交涉，都让木夏觉得，这个人，可能真有罪犯的潜质。

　　另一件事也让木夏很在意。阿玉买的那三套衣服。
　　那是他换洗的全部衣物了。阿玉的行李只有一只小手包，顶多塞得下几条内|裤，可他远行在外，护手霜都记得随身揣，为什么一身行头却装备得七零八落？

　　木夏的猜测是：阿玉原本带了衣服，可是扔掉了。因为沾上了血。因为杀人——杀越世棠，溅了一身的血不能要了。

　　并且他回想起，阿玉的手上总戴着手套。
　　为什么，是不想留下指纹吗，他的指纹被警方追踪了？木夏一时记不清，晚饭时阿玉取下手套，吃完过后有没有用纸擦干净筷子。好像没有——不，好像有。他抽了一张纸压在筷子上，到底是在擦手，还是不经意抹去指纹呢？

　　木夏胸口起伏不止。恍惚间，突然迈开脚步，从冰箱里抄起一只酒瓶。
　　他显然紧张得失去理智了，在阿玉的卧房翻出手机，无声无息，逼向对方所在的浴室。

　　此刻的木夏只想问出真相。
　　在阿玉手无寸铁的时候，强迫他自首交代案情。——我不举报你！你自己供认，坦白从宽！减刑！木夏高举酒瓶，几乎眼泪流下来：连韩秋仁都说，不要一错再错啊！

　　浴室门后，没有哗啦啦的水流声。
　　滴答，滴答，只有水滴若断若续，敲得木夏心弦要裂了，手一抖，猝不及防就拉开了门。
　　“哇呀呀呀——”他原本想好要冷静，静！可热血上涌一股脑吼出来。酒瓶四下乱甩，明晃晃的活靶子，仰头一条白布蒙过来，湿漉漉的，密不透风恰好盖住他的头脸。

　　木夏一顿。眼珠转了转，对上白布间一抹狞笑的猩红。

　　“……啊……！！！”

　　他魂飞魄散向后退去，雾气乱流，赫然飘起更多白布，爪牙飞舞缠向木夏的胳膊。“鬼！有鬼啊！冤死鬼！”木夏瓶子脱手砸在墙上，人也不受控制朝门框栽去。可他身形一滞，肩头传来暖意，一只手穿过腋下将他固定在了半空中。

　　“撞到了吗？”
　　“脚有没有扭伤？”

　　一个水波潺流的声音问道。

　　木夏大口大口喘着气，呆呆注视面前伸过来的手。他咽了口唾沫。手臂皮肤上，有血。

　　血迹一路滴落到瓷砖。木夏顺着血迹向下望，看见那个人的膝盖，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小腿。皮开肉绽的脚踝上，鲜血涓流，隐约可见的白骨纤细得几乎玲珑。

　　阿玉看到木夏的眼神，轻轻地，解释道：
　　“我刚刚在处理伤口，慢了一点才站起来抓住你。”

　　他围着浴巾，从浴室的里间探出身来。背后放衣服的隔板上，散着几包纱布和消毒药剂。

　　之前拆下的血绷带，挂在里间的玻璃门上，被横冲直撞的木夏搅得到处乱飞。墙边装浴巾的竹筐摇晃着，酒瓶掉进去，所幸没有摔碎。

　　木夏满面呆白，咳了咳，突兀地发出声音：。
　　“你……为什么受伤。和人打架了吗。”

　　“嗯，是打过。”阿玉驯良地承认，看向自己的小腿，皱起眉：
　　“不过这些伤，是昨晚跌了一跤磕到的。比我想象的严重。早知道就不走这么多路了。”

　　意思很明确，受伤是在昨天，与越世棠失踪案不重合。阿玉还在撇清自己涉案的嫌疑。

　　可从伤口上粉红色、新鲜的血肉判断，他没有说谎话。看着少年赤红的眼眶，阿玉松开手，推心置腹地说：

　　“你知道了吧。我以前是Hei|道的人。现在做生意，免不了被纠缠，时不时还会交手。”

　　“但我的血很干净。我也不做害人的事。”
　　他说着，眼睛像气泡水闪动，让人不忍心质疑。

　　木夏抖了抖。“Hei|道……”
　　“你果然是Hei|道的人啊。”

　　他仰起脸，混乱又伤心地说：
　　“你的衣服呢？跑这么远来丽城，为什么不带衣服，还要靠现买？”

　　“沾上血了。”
　　阿玉撇嘴：“而且谈生意的时候遇到别人抽烟，熏得一股味道还烫了个洞。我受不了，就丢掉了。”

　　木夏眨眨眼睛：“这样吗？那你为什么总戴手套，是不是在哪里留下指纹、不敢露出马脚！”

　　“我是装置艺术创作者，要保护手的。”
　　“不过也看衣服搭配。新买的上衣搭着就不好看了，明天我空着手。”
　　阿玉轻声笑了笑。
　　“木夏，如果觉得我是坏人，不能这样当面对峙的。暗中搜集证据，悄悄报警就可以。否则会有危险。”

　　他说得很真挚，几乎谆谆教诲。让木夏不禁噎住：“我……我没有……”

　　他无言以对。
　　说到底，木夏拿不出证据。有的只是臆想。
　　真要说什么实证，那就是阿玉对他很好。从没伤害他，也不让木夏伤害他自己。
　　饭前不能喝冷饮。过马路不能东张西望。每去一个地方，阿玉都让他给家里报平安：我到某某饭店了。今晚在哪里哪里住宿。虽然木夏没好意思和家人披露，他是被一个陌生哥哥救济了，只说自己受邀和同学一起浪，吃住都仰仗同学有钱的他老舅。

　　少年后悔地低下头，嗫嚅：
　　“对不起……我不该乱怀疑你的。”
　　“谢谢阿玉哥哥。你都摔伤了，还要照顾我……”

　　阿玉挑起嘴角，纹着黄花的手摸摸他的头发，转身回到淋浴间里。
　　“不用谢。”

　　他顺带拿进去两只酒店特供的精油和乳液。关上门。

　　“如果我以后孤单，或者彷徨了，也请你记得。回来共尽一段旅程。”

　　》》》

　　木夏的房间里有电脑，睡前他搜了一下“装置艺术”这个词，弹出来许多惊心动魄、天外来物般的图片。

　　一张图里，是个摆满波点南瓜的黑暗镜屋。木夏觉得南瓜很土，波点也很土，可是这个场景下，南瓜雕塑曲线怪诞，黑色空间中一如瑰丽的星云，放大排列的波点，像宇宙心跳，震动胸腔声声渐近。木夏有眩目的失重感，多看了两眼图片的题目：草间弥生——《我对南瓜的所有永恒的爱》。[1]

　　“这就是装置艺术吗？去现场的话很震撼吧。”他还找到很多出类拔萃的国人作品：以皮影为灵感的动态龙形壁画，方位错置的横向浮屠塔。其中，一件受人瞩目的艺术品即将在武城亮相：能对脚步做出回应的流体长廊，出自业界后起之秀——尹玉隙团队系列新作。[2]

　　木夏瞬间坐直后背，盯着配图上低调的墨镜帅哥。

　　他在图片旁边找到一段介绍：尹玉隙，生于时装设计师之家。幼年随父母移居沫国，接触海外新潮文艺思想，二十岁回国发展装置艺术事业。

　　“时装设计师之家？怪不得穿个衣服死挑。”木夏哗哗翻动着页面，在一众“艺术界清流”、“工艺天花板”的词条中，偶然瞥见一条尹玉隙相关搜索：

　　“棠和会前成员——璨黄之花的弟子，或与Access 4 存在瓜葛？”

　　“棠和会”？“Access 4”？

　　木夏屏住呼吸，伸手点击词条链接。“咔哒”。屏幕立刻跳转，鼠标变成圆环开始转圈。

　　可是圆圈一直转动不停。黑色的界面没有任何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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