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情愫
一切尘埃落地,天下安定。
李令成也没想到那人会在死前变成谢毓,假装在赶来护驾的满朝文武前被他所杀,用自己的死帮他稳固了朝堂。
那人在死之前说欠李令戈的已经还清了,可李令成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欠阿姐什么。
直到李令成在派人整理阿姐从前住在宫里的寝殿时,得到了一沓书信,他一眼就看出上面的字迹是阿姐的手笔。
翻阅起这些纸张,李令成这才知道阿姐这些年在宫中的过往岁月。
她与那人的相见,始于一场恳求。
深秋的京城,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
李令戈独自跪在谢家府邸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已经整整三天三夜。
她身上单薄的秋衣早已被晨露夜霜浸透,膝盖下的青石板冷硬如铁,寒意丝丝缕缕钻入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张尚带稚气的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眸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扉。
西北的急报是三天前深夜送到的,阿弟令成突发奇症,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漠北名医束手无策,父亲李全发来的密信字字泣血,直言“恐有不测”,望有空快归来见阿弟最后一面。
消息瞬间击垮了这个已被迫在京城为质两年的十三岁少女。
她不能失去阿弟,是因为阿弟是母亲拿命换来的延续,于是她找遍太医,求神拜佛……
在一切我无果之后,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师谢毓。
然而,国师府却对她这个“藩王之女”紧闭大门。
李令戈却不愿放弃,她倔强地跪着,从清晨到日暮,从星夜到黎明。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身体摇摇欲坠之际,厚重的门扉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
李令戈心中一颤,巨大的希望瞬间冲散了寒冷与疲惫。
她咬着牙试图起身,双腿却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却终究一步步挪进了那为她敞开的缝隙。
正堂之中,谢毓一身玄□□袍,正负手欣赏着墙上的一幅古画,并未回头。
“求国师救我阿弟。”
李令戈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声音嘶哑,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谢毓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你阿弟的生死,乃天命有数,非人力可强为。”
“只要国师肯救,任何代价…李家…不,我李令戈,愿一力承担。”
谢毓沉默了片刻,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袖口。
他确实需要一颗棋子,一颗与西北李家密切相关、又足够执着坚定的棋子,去完成一件有些麻烦的事。
眼前这个女孩,似乎很合适。
“代价?”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一个在宫中都难以保全的孤女,能有什么代价可以付得?”
“只要能救阿弟。”
“有趣。”
谢毓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我确实有一法,或可一试,不过有代价,其一你以后要任由我差遣,其二你要替我从一个人身上拿回一样东西。”
“我答应。”
李令戈急切地打断他,只要能救阿弟,刀山火海她也敢闯。
就这样,李令戈被谢毓带进了密室,见到了刚被囚禁起来得那人。
初见时候,李令戈确实也怔住了。
那是一张与国师谢毓极为相似的脸,同样俊逸的五官眉眼。
只是眼前这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凉。
见那人盯着她,李令戈压下心中的惊疑,定了定神,学着大人的样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晚辈李令戈,见过先生。”
那人的目光在她尚显稚嫩却写满焦虑与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指,最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李令戈,镇国公李全之女,当今圣上留在京城的质子。”他的声音温和而沙哑,与谢毓那冰冷的语调截然不同,“你来了。”
李令戈没想到来人竟知道她得存在。
“先生知道我?”
“知道一些。”那人示意她坐下,自己则慢慢走回石床边坐下,“也知道你为何而来。”
李令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袖中的短刃。
“为了你重病的阿弟,李令成。”那人继续说道,语气平淡,“谢毓告诉你,取走我的魂玉,便能出手救他,是吗?”
李令戈抿紧嘴唇,默认了。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男人,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那人只是低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半晌,他才重新抬眼,看向李令戈,问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问题。
“李令戈,若是让你阿弟活下去的办法,是需要用你的命去换,你愿意吗?”
李令戈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坚定如磐石。
“愿意。”
“为什么?”
“京城中都说我父亲重男轻女,让女儿入宫为质,让儿子在边关养在膝下,可我知道父亲当时是想让阿弟入京的,因母亲离世,父亲对阿弟多有怨怼,认为是阿弟克死了母亲,可阿弟是母亲给父亲的念想,我不希望父亲因心中有怨而错过了母亲的苦心。”
“可你也是你母亲给你父亲的念想啊。”
此言一出,李令戈一时间愣住了,可良久过后,她才开口。
“我的事,不需要你来管。”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万千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即便李令成此番能活,他未来的路注定坎坷多舛。”
李令戈的心猛地一沉,但她立刻挺直了脊背,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那至少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她在深宫两年,学到的道理。
那人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我可以把魂玉给你。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我阿弟他……”
“他暂时还死不了。”那人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算天命,他还未到死期,而你只需在这里陪我半个月,半月之后,魂玉你自可取走。”
自那日起,李令戈便在这方寸密室中住了下来。
最初的几天,李令戈满心都是对阿弟的担忧和拿到魂玉的急切。
她尝试过再次偷取,但每次那人总能发现,他从不斥责,只是用那种包容又带着悲悯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却情有可原的孩子。
渐渐地,李令戈也放弃了徒劳的尝试,她开始观察这个奇怪的男人。
他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或打坐,或看书,或只是望着墙壁出神,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浅。
偶尔,他会主动和她说话。
问她在西北的生活,问她在京城的见闻,问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他的问题往往很平和,像是一位耐心的长辈在与晚辈闲聊。
李令戈一开始还心存警惕,回答得谨慎简短,但随着后来的相处,她紧绷的心防也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了。
深宫两年,她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各种势力,只有在西北的家书中,才能短暂地做回那个被父兄宠爱的小女儿。
而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她奇异地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她不必再揣测哪句话该说哪句不该说,不必再担心哪个眼神会引来猜忌。
她可以抱怨京城的饮食不合口味,可以讲述西北草原的辽阔与自由,甚至可以偷偷掉几滴眼泪,为了病重的阿弟,也为了自己未知的命运。
而那人,总是安静地听着。
在她难过时,会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在她提起西北趣事时,眼中会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她对未来感到迷茫时,会说一些看似平淡却蕴含哲理的话。
渐渐地,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提起一个叫谢旻宁地女孩。
“阿宁那孩子,小时候也像你一样倔强……”
“她学法术总是很快,但写字却一塌糊涂……”
“有一次她偷偷跑下山玩,差点被山精抓走,回来被我罚抄了三天经书……”
“她最爱喝我泡的苦茶,总说别的茶都没味道……”
起初,李令戈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个能被眼前如此人物念念不忘的人充满了好奇,甚至有一丝羡慕。
可渐渐地,听多了,一种酸涩的情绪开始在她心底滋生。
每当那人用那种怀念的语调说起“阿宁”时,她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舒服。
她会忍不住比较起自己与她,谢旻宁有他亲自教导法术,她只能在深宫自学权谋;谢旻宁可以任性闯祸被罚,她必须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谢旻宁有他泡的专属苦茶,她早忘记了故土的奶茶味。
这种情绪,她不敢说出口,只能闷在心里。
对谢旻宁的好奇,慢慢变成了一种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嫉妒。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谈话中提起自己在西北的“英勇事迹”,隐隐期待着能得到那人一句类似于夸奖谢旻宁那样的赞许。
那人总能看穿她这点小心思,但他从不点破。
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朝夕相处中飞快流逝。
李令戈对阿弟的担忧从未停止,但这份担忧之外,一种更复杂的情愫悄然生长。
直到一天醒来时,李令戈发现那人已经坐在石桌旁,桌上放着那枚她心心念念的魂玉。
玉石温润,光华内敛。
“时间到了。”那人看着她,眼神平静,“拿去吧,按照谢毓说的去做,你阿弟会无恙的。”
李令戈走到桌边,手指触碰到那温凉的玉石,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舍。
她抬起头,看着那人苍白消瘦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先生……”她声音有些发哽,“我……我拿到魂玉后,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你等我。”
那人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起始的‘因’在我,所有的混乱,追根溯源都与我当年的选择有关。那么这最终的‘果’,自然也需由我来承担一部分,被困于此,承受这些是我该受的。”
李令戈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觉得心口闷得发疼。
她还想说什么,那人却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后来,她将魂玉交给了国师谢毓,谢毓出手给萧景珩和李令成换了命格,而阵眼便是李令戈。
但李令戈无怨无悔,因为阿弟活下来了,她也活下来了,虽终有诀别,但总归现在完满。
再后来,她机缘巧合之下听到谢毓抽取了那人的修为,将他捆绑在密室之中。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利用自己为谢毓办事而获得的一点信任和便利,在一个深夜,再次偷偷潜入了密室。
映入眼帘的是李令戈的震惊之意,那人被数道锁链穿透肩胛而悬挂在半空中。
他低垂着头,长发散乱,原本素净的灰袍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变得破烂不堪。
“先生!”
李令戈压低声音惊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弄断那些锁链,但锁链上符文闪烁,根本不是她能撼动的。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人费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比之前更加苍白憔悴,眼神涣散,但在看到她的瞬间,还是聚焦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你……”他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
“我来救你,我带你走。”
李令戈哭着,拼命地扯动锁链,甚至试图用发簪去撬锁扣,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他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片刻的清明,“我不能……走……”
“为什么?”
李令戈崩溃地低喊,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都把你折磨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那人看着她激动而痛苦的脸,沉默了片刻。
“我在等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
“等谁?”
李令戈追问,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是谢旻宁吗,可你被囚禁这多年,她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过。”
那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吐出一个字。
“走……”
李令戈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最终,她失还是退出了密室,石门再次关闭,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后来,李令戈真的再也没有去过那间密室。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为谢毓办事来巩固李家地位,以及努力让自己忘记那半个月的短暂温暖。
深宫岁月漫长,权力斗争冷酷。
那份在密室中未来得及盛开便已注定无果的情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的冲刷,终究渐渐沉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
那张温和的脸,才会悄然浮上心头,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的怅惘。
李令成缓缓合上那些纸张,好似明白了那人说的还上了。
当年他给阿姐魂玉就始于算计,只为了后面的种种铺路,不然他为何要执意在密室等谢旻宁,或许他早就算到了谢毓布局,而他将阿姐算计其中,将李家算计其中,不过就是让李家还了林氏的债,终结另一场因果。
所以,在最后他用自己的命铺设李令成为帝的路之后,才说出欠李令戈的都还清了的话吧。
李令戈只是一阵嗟叹,他将这些书信投入火盆,看着跳跃的火舌迅速将其吞没,化为灰烬。
有些秘密,有些情感,有些遗憾,就让它随着逝去的人,永远埋藏吧。
他独自走出恢弘却冰冷的大殿,凭栏而立。
冬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在殿前广阔的白玉广场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寒风呼啸着穿过宫阙楼宇,卷起他明黄龙袍的衣角。
李令成望着那片耀眼的金色,喃喃低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冬天真冷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