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

　　苏邶抱紧了怀里的小熊，闻着上面经久而变淡的皂荚气味。

　　他淡淡的开口，用这句话结束了和谷秋月的通话：
　　“……小姨，我想我妈了。”

　　电话挂断，苏邶抱着小熊，倚靠在沙发上，闻着那淡淡的皂荚味，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苏邶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
　　韩不离发来了新的消息。

　　【。：陈骁喊我一起吃午饭，我妈给你做了饭，你自己吃】

　　苏邶是倚着沙发睡着的。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脑袋埋进小熊里，阖着眼睛。
　　半分钟后，他才惺忪地抬起头，点开手机。

　　纤长瘦削的手指轻点着手机屏幕，熟练地点进置顶的聊天窗口。

　　备注名是一个句号。

　　他发来的消息有些多，和他这人一样废话一堆，吵得很。
　　苏邶划拉着屏幕，一直划到未读的第一条信息。

　　早上八点。

　　【。：大哥早】
　　【。：给您老买了早饭】
　　【。：限你一分钟内给小弟我开门】

　　那时候苏邶还在睡梦之中，没法给他回消息。

　　【。：……】
　　【。：时间到了。】
　　【。：等着，老子要踹门了】

　　【。：嘶】
　　【。：等会儿】
　　【。：我才发现你家真的换了电子锁啊？】

　　【。：密码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你丫还在睡呢是吧】
　　【。：等着】
　　【。：先让我随便试试你家密码】

　　【。：……】
　　【。：哇，虽然我这句随便真的只是随便一说的】
　　【。：但这密码也太随便了吧？】
　　【。：不是，你丫是有什么毛病吗？谁会用0000当家门密码？？？】

　　【。：记得改了】

　　……又过了一会儿

　　【。：早饭我给放微波炉里，你起来之后热一下】
　　【。：走了】

　　【。：……提醒一下，入秋了，小心着凉感冒】

　　“……”
　　看到这条消息，苏邶微微愣了一下。
　　视线轻动……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毯子。
　　——黄色的小熊毛毯。

　　……好吧。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心里叹一口气，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做。
　　就像是早有预感，所以在事情如预期一般发生的时候，也不会太过……失望。

　　兜兜转转，韩不离还是把苏邶送他的毛毯还给了他。
　　和苏邶送的时候没让他知晓如出一辙，韩不离还回来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韩不离应该是洗过这条毯子，因为上边的气味和怀中小熊的一般无二。
　　苏邶攥紧毯子，沉寂半晌，重新点亮手机。

　　韩不离最后发来的就是关于午饭的那条消息。

　　苏邶动了动手指，给他回信。
　　【饿：。】

　　对面的人似乎正巧在看手机，几乎立刻又弹出几条新消息。
　　【。：呦。醒了啊？】
　　【。：多打几个字是会死吗？】
　　【。：大哥。】

　　某个姓苏的大哥放下手机，打算无视这三条消息。

　　洗漱之后，苏邶想了想，给尹玉芳打了电话。
　　韩不离给他发信息那会儿，尹玉芳才刚开始炒菜。这时候锅碗瓢盆都洗好了，就等着苏邶过来一起吃饭。

　　“喂，小邶啊。”尹玉芳很快就接了电话，“醒了是不？韩不离那臭小子让我别给你打电话，说你醒了会直接过来。这混蛋也真是的，家里都做好了饭还往外跑，说什么上回放了人家鸽子，答应了要请客，撂下这话直接就出门了！”

　　苏邶静静听完尹玉芳说的话，才说道：“阿姨，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要说什么呀？先过来吃饭吧，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

　　苏邶顿了顿，“嗯”了一声。

　　可是吃起饭，尹玉芳根本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吃了没两口，尹玉芳对着满桌子菜发怔起来。她一双筷子在菜肴间游走，夹一筷子就念叨一句：

　　“红烧排骨，那臭小子的最爱。”

　　“听他爸说他最近爱吃海草，我还搁那儿研究了老半天。”

　　“鲫鱼豆腐汤，今天这豆腐可嫩了，一点儿都不老。那臭小子不是上回嫌我豆腐炖老了么？……你们又要月考了，是吧？来，多喝点汤，补脑。”
　　尹玉芳说着，拿出小碗，给苏邶装了一碗鱼汤。

　　苏邶接过：“……谢谢阿姨。”

　　和尹玉芳相比，韩辞景就安静上许多，只是默默地把菜肴往苏邶的方向移了移。
　　尹玉芳见状，啧道：“这会儿倒懂得给小邶挪菜，起先韩不离要出门那时候，怎么不懂得替我拦拦？你不知道我在厨房忙活了老久吗？那孩子平时可听你的话了，你要留他在家吃饭，他肯定听你的。”
　　韩辞景讷讷放下碗：“这……孩子都和朋友说好了。总不能不讲信用……”

　　“是是，你懂得讲信用，你是好人，大好人。就我是坏人。”尹玉芳冲他翻了个白眼，转向苏邶，“来，小邶，你多吃点，啊。”

　　苏邶点头，喝了一口鱼汤：“……阿姨，你也是好人。你对我们都很好。”

　　尹玉芳愣了一下，放下给苏邶夹菜的筷子。
　　“是啊……我也觉得我对你们都挺好的。”

　　可我总是在想，我对韩不离是不是还不够好，所以他才……才总是这样。
　　还是，他觉得我好得太迟了，心里一直怨着我？

　　尹玉芳皱着眉，这些话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口。
　　就像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对待苏邶那样，直率地对待韩不离。
　　关心的话语到了嘴边，总是七弯八拐，等出口的时候已经不是自己原本想说的样子。

　　……因为，韩不离是她的孩子。

　　她被该死的血的羁绊诅咒了。

　　等她终于从这诅咒中挣脱出来的时候，韩不离已经不再用那种期盼、渴望的目光看向自己。
　　好像她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资格——对自己孩子好的资格。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抚慰孩子受伤的心。

　　尹玉芳看着小口小口喝着鱼汤的苏邶，半晌，才重又开口：“小邶啊，你知不知道韩不离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心情好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尹玉芳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缠在一起，下意识捏着自己的指头，“感觉韩不离这几天有些不一样了……你看，昨天我去医院加班，他还懂得关心一句——虽然话说得还是不咋好听，但比起以前那种冷嘲热讽的语气，那可好太多了。你说是不，老韩？”

　　韩辞景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

　　尹玉芳语带希冀：“韩不离他，是不是慢慢地在原谅我？”

　　……原谅她早些年的冷落。

　　“阿姨。”苏邶放下了小碗，向来寡言的人组织着话语，“我觉得，这只能说明韩不离在试着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他不一定是原谅你了，也可能……是想放过自己，从过去走出来。”
　　苏邶说着，顿了一下，“……看来，他是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尹玉芳没了声音。

　　苏邶抚着小碗边缘，又说：“阿姨，你们之间有误会，误会这种东西还是说开比较好。不管韩不离得知真相后是怎么想的，至少他知道以前您会那样是有原因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直误会您不爱他。”

　　……不爱他？
　　这话像锋利的小刀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疼得她直哆嗦。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那可是她拼了命才留下来的孩子……

　　尹玉芳的眼圈立时红了。
　　韩辞景温吞地抚上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
　　一如当年在医院，他坐在病床边上，轻轻握住病床上妻子的手，拍了拍，温声对她说：“孩子没事。”

　　苏邶接着说：“而且，我觉得，如果您希望他原谅您，还是应该自己做些什么，不能指望着孩子自己原谅。如果一味地让孩子背负着过去的情绪，自我开解，那也……太可怜了。”

　　也，根本无法成功。

　　他开解了自己这么多年，总以为走出来了，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仍在泥淖之中。

　　“我，我……”尹玉芳紧紧握着韩辞景的手，“老韩，对。我是该和他好好谈谈。我——”
　　韩辞景轻拍着她的手，她渐渐稳下心神，“等高考。高考之后我就和他谈谈。”
　　不再嘴硬，不再佯装。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韩辞景点着头，好像不管她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赞同。

　　对面的中年夫妻双手交握，讨论着关于自家孩子的事。苏邶看着这幅画面，忽而垂下了眼睛，眼底情绪模棱不明，只是平淡得犹如死寂的深潭。

　　那双淡淡的眼眸盯着鱼汤上慢悠悠打转的小块豆腐，开口：“……阿姨，叔叔。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豆腐撞到了碗边，停了下来。

　　苏邶说：“以后，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过来吃饭了。”

　　“什么？”两个大人听到这话，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顿时怔在那儿。

　　“我在学着自己做饭，现在已经能做很多东西了，不会饿着自己。”少年语气平淡，认真地说着自己的事情，“之后我会自己在家做饭，就不再过来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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