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原辞和赵颂璟把三个混蛋送去了当地的衙门里，又送那姑娘回家去。路上，赵颂璟扒拉钱袋子，斥重金买了一盏精雕细琢的琉璃灯送给人家，把眼泪哄住了。

　　这姑娘是富人家的千金，因看马戏跟母亲走散，这会全家都急疯了，生怕她被人拐走。见她被人送回来，一家老小带着全府就给恩人磕头。

　　“我家小闺女不大聪慧，走失了也不知要回家。幸而遇见两位恩人。”胖墩墩的老爷声泪俱下，额头磕得红肿，又喊人抬出一箱箱财宝，要赠他们。“多谢二位、多谢二位。”

　　“嗯、不、不客气……”赵颂璟第一次被人这样感谢，瞪着眼睛，满脸涨得通红。

　　原辞挽住她的手，开口道：“不过举手之劳，能帮上忙便是善缘。小姐年幼，有些贪玩，在路上多看了一会灯。下回出门，着个细致的老仆看顾便好。”

　　“是是是……”

　　这一家人还想留恩人住宿，摆上宴席好好致谢。但原辞周全地婉拒了。

　　赵颂璟走的时候，回头看，见那姑娘被疼爱她的家人包围着，她转着琉璃灯，傻傻地朝赵颂璟露齿笑。

　　赵颂璟吸了一下鼻子，说：“原辞，我也能帮上忙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明明帮了很多人。我是最受益的那个。”

　　赵颂璟摇头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记得笙笙生日的时候吗，来了很多很多人。我不懂怎么跟人打交道，但是我想让她开心，就努力去跟人说话。我都忘了我说什么了，只记得笙笙帮我说话，然后又有人因此说了申笙的坏话。我想其实我不去，才是对她好。还有，五哥哥，你记得他吗？五哥哥经常给我送吃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会。父皇、父皇曾经对我好，也是他安排的……我想谢谢五哥哥，有一次我看见奏折上有人说他的不好，就告诉了他。可是却导致五哥哥被朝廷排挤了……原辞，还有你。有一次我们到小河边，我抓了小鱼烧给你吃，但是没有熟，结果导致你发烧好几天。还有太多事情了，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要是赵颂璟还是以前的赵颂璟，其实她想不明白事情之间有何关联。可是现在她稍一回想，就知道自己在环环因果之间，埋下了怎样的危机。

　　她又道：“可是我总是受你们的恩惠，不止你们，还有很多人。我生病那会，你背着我从宫里出去看病。你知道吗，不是宫里管控宽松，是五哥哥打通好了上下。”赵颂璟比划了一下，好像画出小时候原辞背着她的样子，“你背着我，着急赶路，可是我看见了，五哥哥从轿子里出来，拦住侍卫。他笑眯眯的，招招手让我别担心。我有时很后悔那会胆小，没有也对他笑一笑。还有原鸿大人……”

　　赵颂璟突然说到祖父，原辞心口都跳了跳。得益于赵颂璟，祖父才躲过北稷之灾。按照时间线推算，此事是赵颂璟尚且有理智时完成的，如今的赵颂璟记得吗？记得多少？原辞不敢问。

　　赵颂璟还在说：“你以为你瞒得很好，但是原大人都知道的。你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子，你日日往医馆跑，他怎能不上心呢？原大人跟着我们身后，大夫被我的模样吓到时，是原大人做担保，他们才敢诊治。还有……”

　　“还有什么呢？”

　　赵颂璟摇了摇头。长大后，原大人并不希望原辞和赵颂璟走太近。他劝说原辞不成，便在学宫找到了赵颂璟。他提来一盒梨花糕，赵颂璟抱着盒子向他弯腰行礼，睁着大眼睛等原大人开口。

　　赵颂璟那时以为真如原辞所说，原家人也都喜欢她。后来才明白，喜欢她和让她嫁给原家引以为傲的孩子，是两回事。但原鸿的心思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丝表现在赵颂璟面前。那时，原大人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二日，她去原家新修的宅子里找原辞，原大人还给她指了路。

　　“太多人帮过我，我也想帮帮别人。”赵颂璟说，“原辞，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声说话。我以前很害怕被人看见，我简直希望自己连呼吸也不要出声。可是今天我大声说话，还用你教过我的防身术揍了那三个流氓。”赵颂璟雀跃地往前跳一步，旋过身，像只兴奋的兔子望向原辞，“原辞，我以前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长大就可以帮别人了，还可以、嗯……”她跳起来，隔着漂亮的面纱，柔软的双唇碰在原辞唇上。“原辞，长大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原辞温温柔柔地朝她弯起眼睛，“好巧呀，我也是这样高兴。”

　　长大后，天地就不只是北稷那般大小了，他可以带赵颂璟走，天涯海角总有一处地方，允许他们相爱。

　　“我很爱你。原辞很爱赵颂璟。”原辞轻轻抚摸赵颂璟柔软的发丝，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赵颂璟伏在他膝头睡着了，睫毛上两道小扇子盛着暖色的烛光。

　　今夜她制服对手的招式虽是学自原辞，那股利落的狠劲却像极了颜则。如此坚定，如此无畏。原辞真不知赵颂璟是怎么从一个柔软的小妹妹长成这样的姑娘。身着粉裙，却像荒漠里睥睨风沙的马王。她挥下那把斩骨刀时，原辞确信，只要她想，她就敢让恶徒血溅当场。那一刻众生哗然，原辞心猿意马。

　　怎么办呢，柔软的赵颂璟他很喜欢，坚毅的赵颂璟他也很喜欢。赵颂璟终将长成她想要长成的模样，而原辞喜欢她的任何一种模样。

　　完蛋啦，赵颂璟像兔子一样跳起亲吻他时，原辞脑海里倒映的万千星宿摇晃如涟漪。

　　***
　　“原辞，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赵颂璟掀起衣摆，兜住一捧长得像林檎的红果，扒开大绿叶去找原辞。他们又向西行走了半个多月，已经远离凡人居所，吃喝全靠天赐。今天他们找到一片一望无际的绿洲，四周却不见半点人影。

　　绿洲环绕无数绿色森林，最中间的湖泊宽达万顷，澄澈如蓝色宝石，甚至干净到没有一条鱼生长其中。水草、鱼、蝌蚪都在湖泊之外的小溪里生长。

　　这片湖泊仿佛神落下的一滴泪，静静庇佑沙漠深处无路可投的生灵。

　　没有人的地方便没有怨气，也就不会有鬼。原辞松弛些许，放赵颂璟独自在绿洲里晃悠。她成长太快了，许多生存技巧无需原辞提点，她就能通过观察四周环境想清楚。有时在茫茫沙漠中迷失方向，原辞还需要通过观察星宿寻找路途时，赵颂璟已经先从流动的沙粒、钻洞觅缝的鼹鼠、还有迁徙的羊群里发现他们要往何处走。

　　而且原辞怀疑赵颂璟也能反向感知到他，有一次赵颂璟追着野骆驼跑，原辞一眨眼就找不到她了。但是半个时辰后，赵颂璟自己找回来了。她安慰原辞说，没事的，我总是知道你在哪。

　　她的机敏让原辞在神思上都懈怠，于是当赵颂璟穿过丛林，找到他时，他未着寸缕。水线淹没到他的腰际，散落的黑色长发飘浮于倒映金黄色夕阳的湖面上。他回过身，双眸之中含着神怜爱世人般的慈悲。

　　果实滚落在地。

　　赵颂璟折下腰追着一颗颗果实跑，她连鞋子都踢掉，踩进了微凉的水中，可那些果子滚得太快，她一颗都没捡着。只有最红的一颗，被原辞捡起，递给她。

　　赵颂璟抬起头，发觉原辞已经从水深处走出，他浑身只笼罩着夕阳，赵颂璟一览无余。

　　“原辞！”赵颂璟向后倒退几步，一屁股坐进沙里。

　　原辞不以为意，只是笑，仿佛被看光的不是他。他向赵颂璟招手，让她过去取果子，但是赵颂璟捂紧了眼睛。原辞便将果子放在岸边，折身走了回去。他在湖深处拂起一抔水，慢条斯理地清洗他的发丝。他那么爱干净，洗得一丝不苟。直到夕阳完全落尽，巨大的圆月从另一头升起，倒映入湖中，仿佛原辞生在月亮中央。

　　“你、你还没有洗好吗？”

　　“没有哦。”

　　“不冷吗？”

　　“湖水是温的。”

　　“真的？”

　　“不骗你。”

　　赵颂璟捂着眼睛磨蹭到水里去，发觉湖水真的不冷。

　　“要过来吗？”

　　赵颂璟从指缝里看见原辞向她伸出手。

　　原辞还是笑眼弯弯，“好看吗？”

　　“蛮好看的。”赵颂璟无意识咽了一下口水。

　　“想看就看吧，没关系。”原辞说。

　　说得又好似赵颂璟占了他天大的便宜，但他宽宏大量，不予追究。

　　“这可是你说的……”赵颂璟心一横，撒开手，光明正大睁着大眼睛看他。

　　“来吗？”原辞再一次向她发出邀请。

　　赵颂璟也就不客气，往他那边一步步走过去。她比原辞矮，水线快要到她胸口，微风吹起的波澜扑打着她。

　　原辞忽然摸着下巴，笑了。

　　“你在笑什么？”

　　“你走来的地方有处小石坑，我原本想，或许你会被绊倒，然后我便顺理成章地扶住你。可是你走得太稳，我好像找不到借口靠近你。”

　　“难道我不会摔倒，你就不能扶着我了吗？”赵颂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反倒让原辞愣了愣。他过去牵住她，问：“颂璟，你此时，究竟几岁了呢？”

　　赵颂璟眨眨眼，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衡量自己的年纪。或许‘想亲你’可以作为一个刻度？”

　　“真是个不错的衡量方式。”原辞轻轻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咬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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