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不居·云起

　　巨木城花间巷的收殓馆，狐小松躺在一副棺材里，无限忧伤道：“拥有之时，有恃无恐；失去之后，追悔莫及。老鹫，你可体会过这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小松鼠，你有完没完，不就是失业了嘛，怎么跟失恋似的。你若不买棺材，就给老夫爬出来，别耽误我做生意。”收殓馆的老板秃鹫老妖不耐烦道。
　　“你明明懂我，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岂只是失业？我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友情。工作有价，情谊无价！好后悔，好心痛，好无力。生无可恋，不想活了，借我一口棺材吧。”
　　“棺材也是可以出借的？”
　　“别小气，待我下土后再还你就是。”
　　“你这小妖，无病呻吟。嘴上寻死觅活，心里却还惦记着兜里的三瓜两枣，舍不得买棺材。分明是不想死。”
　　“你这老妖，玷污我的忧伤，低估我的决心。我这便花钱买一副棺材，死给你看。”狐小松从棺材里直接丢出一个橡果模样的荷包，愤愤道。
　　“还没醉生，何谈梦死？酒是断愁药、忘忧水，你还是试一试把钱花在笔尾酒馆吧。”老秃鹫又把荷包扔回了棺材。
　　“好主意，老鹫你吃的腐肉果然比我吃的坚果多。”
　　从这天起，笔尾酒馆多了一只买醉的松鼠妖。
　　自从易小尘下定决心独自调查还童草，就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暮鼓休课后就一头扎进藏书阁的经纬学藏书区，象征性地扫扫尘，趁机偷偷翻阅书籍。
　　“一个看书，一个睡觉，活都让我一人干了！此情此景，天理难容，气煞我也！”卓一言看到易小尘和庄不拘同时消极怠工，不免抱怨道。
　　庄不拘侧着身似卧佛一般躺在书架顶部，听到卓一言的抱怨，坐起来晃着脚丫子道：“易小尘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调查出黑云山的所在。要不然你也帮帮他？我来负责扫尘也行。”
　　卓一言大声道：“你都不帮他，为什么还劝我!？”
　　庄不拘道：“本真人可没说过不想帮，只是懒得在书海里捞针，经纬学又那么枯燥。”
　　“那你下来帮我扫尘。”卓一言愤愤道。
　　“易小尘不干，本真人也不干。”庄不拘又躺了下来。
　　“你们都不干，凭什么我来干？”卓一言索性将拂尘扔在地上道。
　　“本真人自始至终都是站在易小尘一边的，直觉告诉我，小灰没准就在黑云山。你恰恰相反，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反对者。既然如此，看在同窗之谊的份上，就帮忙扫扫尘，间接支持下我们吧。”
　　“我早就说过，小灰不可能出现在道界，更不可能出现在凉国，这是常识。元九雀也和我意见一致，她虽然毒舌，见地还是有的。”卓一言捡起拂尘，嘴硬道。
　　“比起想当然的常识，本真人更信直觉。”
　　易小尘本想通过翻阅经纬学书籍找出黑云山的所在，然后独自前往黑云山找出王泽浣种植还童草的证据。经过几天的搜寻，他发现经纬学关于凉国的研究典籍很少，大多数书籍仅介绍了巨木城附近的冲击平原，偶有几本粗略地介绍了千里洪泽，关于不归林的书籍一本没有。凉国这片广袤的土地，就仿佛刚被发现的□□一般，陌生而又神秘。
　　易小尘没有找到关于黑云山的半丝线索，他只好转而向经纬学老师郦乘风请教。经纬学课后，待其他人全都离开赶往下一个道场，易小尘上前向郦乘风讨教道：“郦老师，我想向您请教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不知您有没有听闻过黑云山，不知此山在哪里？”
　　“此山我倒是有所耳闻，你为何要打听此山？”郦乘风眼睛发亮道。
　　“我...我，因为我来自尘世，道界的土地对我来说就像新大陆，我对这里的山水风情很好奇，偶尔听他人提及此山，所以产生了兴趣。我试着去藏书阁寻找它的线索，却没有找任何记载。”易小尘胡乱解释道。
　　“嘿，找不到才是对的，这正是我和家兄的梦想。”郦乘风如同打了兴奋剂，突然来了兴致，“经纬学本应涵盖天下所有的山川，但唯独在凉国是一块空白。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易小尘配合问道。
　　“今年是道元3866元，凉国成立于3752年，立国在道界最晚。据说在上古之时，这里是道界流放罪人的地方，巨木城最初便是由被流放的罪犯建立起来的。沿虚怀江向上，走出冲击平原，便是瘴气丛生、瘟疫横行的千里沼泽，再向上就是常年被雾气笼罩的不归林，其间更有巨兽潜伏。因路途艰险，暗泽遍野，且迷雾重重，巨兽隐于其间，致经纬难以勘测。”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藏书阁找不到相关记载。”
　　“但是，我和家兄的研究发现，仅有的记载里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纵然凉国有百般不好，却水草丰茂、物产丰富，总好过荒漠无边的鲁国吧。世间哪有把罪囚流放到好地方的道理？我们想到一个解释：时过境迁，现在的凉国不是过去的模样。我们猜测数千年前，道界的气候曾发生过巨变，导致鲁国逐渐变得干燥，而与鲁国隔海相望的凉国所在的陆地逐渐变得湿润。易小尘，经纬学不但要研究现在的山川形貌，还要研究山川形貌的形成过程以及背后的成因，这里面可能藏着历史的真相。凉国正是经纬学的空白点，不但现在的地形描述欠缺，过去的历史成因也不足。难得你对道界的地理感兴趣，要不要帮我一起寻本溯源，填补这份空白？”
　　“这个么，听上去确实很吸引人。不过，我担心精力上会有不足，请容学生考虑考虑。”
　　“不急，你慢慢考虑，不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和家兄从小便立志于此，我们二人分兵两处，他在九宫岛的修道宗潜修，我在蓬莱学岛教学，都是为了填补经纬学的空白。”郦乘风目光炯炯道。
　　“郦老师，那个，黑云山在哪里？”
　　“哈哈，扯远了，”郦乘风不好意思挠头道，“据传黑云山在濯水之源，不归林深处，惊蛰湖之旁。还有传言，黑云山如同斧切，山顶平坦，壁立千仞，直上直下，常年黑云压顶，故名黑云山。”
　　“可有地图么？如何到达？”
　　“尚无完整的地图，我绘制的地图刚刚触及千里水泽。至于黑云山的所在，是我向采药妖精们打听到的。”郦乘风拿出一张纸，为易小尘简单的画了两笔，“你看，这是虚怀江，濯水是虚怀江的一个支流，沿着濯水溯游而上，穿过半轮湖，继续向上走，也许就能找到黑云山。易小尘你为何执着于黑云山的精确所在？”
　　“呃，没什么，我只是对这座山的鬼斧神工感兴趣。”
　　“有兴趣自然是好事，但切莫鲁莽前往，千里水泽处处暗沼，不归林更是蔓延无边、方向难辨，还有传言中的巨兽潜伏。若没有向导，很可能有去无回。但你放心，我的地图会慢慢向那里推进，一旦地图完工，凉国将再无险途。”郦乘风一边叮嘱，一边满怀期待道。
　　下午的道史课上，看着郦乘风画的简图，易小尘心中犯了难：沿濯水溯流而上直至源头，靠坐船肯定会耗费数日。而他若要偷溜出岛，最好是快去快回，方不会被发现。再说，靠着郦乘风这三笔两划，如何能在迷雾重重的不归林中快速找到黑云山呢？想来想去，易小尘放弃了独自前往黑云山搜集证据的念想，他决定偷偷跟踪王泽浣。可如何跟踪王泽浣呢？现在没有大家的帮助，他怎么跨过弱水湖？困难重重，易小尘感到头疼不已。他很怀念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几个臭皮匠，互相点播，总会有人迸发出好点子来。去找卓一言他们帮忙？算了吧，大家都面临着升学的压力，这是他一个人的抉择，不能连累大家。
　　这时，元九雀的红金丝雀飞进道场，停在元九雀肩头，安静地梳理它火红艳丽的羽毛。
　　易小尘记得元九雀给她的灵属起名为小离，看着小离身上的羽毛，易小尘突然想到了白胜寒变身的白头大海雕，又想起了他刚到巨木城，白胜寒送给他白色羽毛的情景。离月圆之夜还有近10天，如果他能在这几天里变身为真正的老鼠，也许有机会悄悄跟着王泽浣上船溜出蓬莱岛，并提前联系好白胜寒在岛外等候，让白胜寒载着他尾随王泽浣至黑云山。想到这里，易小尘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道史课之后的金石课，黄珞璃意外地出现在金石学道场。据黄珞璃说，常颐老师犯了胃疾，需要静养半月，金石学暂由她代课。常颐突然生病，易小尘的针灸除秽也无奈停了下来。
　　当天休课后，易小尘没吃晚饭，径直回了寝安阁，翻出白色羽毛，对着白色羽毛自言自语一番。然后跑下连云栈道，来到杨四五的四五堂，拜托杨四五出岛为他放出飞羽。易小尘飞羽传音中未说明详情，只是请求白叔在望月前一天农历十四的下午在蓬莱岛外等他，越早越好，不见不散，易小尘有要事拜托他帮忙。易小尘心中不免忐忑，只希望白胜寒当初的承诺不是戏言。
　　接下来易小尘每天练习寄灵术至深夜，第二天黑着眼圈坚持上课。就这样坚持了一周时间，易小尘受了挫。黄珞璃告诉他寄灵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后方可以变化头部，在他寄灵达到半个小时后，再难延长时间。易小尘猜测是因为白豆精神小屋的第六扇窗户紧紧关闭的原因。他试着打开，可窗户像描在墙上的画一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不过，好在易小尘也有一些别的收获。某一天，精神小屋的白雾散去，出现了一只小仓鼠，和白豆长得一模一样。易小尘猜这应该就是白豆的精神具现，也就是这间精神小屋的主人。小仓鼠就像一个婴孩，只是简单的咦啊咦呀，对易小尘很依恋，围绕着易小尘转个不停。一人一鼠渐渐玩到了一起。易小尘这一天突然发现他竟可以简单控制一会儿白豆的身体。这让他变身受挫失落之余，略感一丝欣喜。
　　望月前三天，时间所剩无几。易小尘休课后来到弱水湖旁，坐在岸边，双手托着下巴，痴痴望着湖面苦思良策，自言自语道：“要不然寄灵白豆后，把三伯的钥匙偷过来，我试着亲自摆渡过去。”
　　“弱水湖的乌木船岂是一般人能摆渡的？”一个声音道。
　　“为什么一般人不能？”易小尘托着腮帮子漫不经心道。
　　“乌木船乃是离道林的百年枯木所制，经弱水浸泡百余年，辅以繁复神妙的阵法精雕而成，凡夫俗子岂能驾驭的了？”这个声音得意洋洋道。
　　“三伯看上去弱不禁风，成天醉醺醺的，一个酒鬼都能驾驭，我凭什么不能？”易小尘豁然站起来，看着远处的乌木船不服气道。
　　“哎呀呀，三伯我在你这小子眼里竟如此不堪么！？”何三两拿着酒葫芦使劲儿敲了一记易小尘的头。
　　易小尘被敲傻了眼，噗通一声仰面跌到在湖边的水里，喝了一口弱水，这弱水竟有点甘甜。易小尘坐起来，回头看着吹胡子瞪眼的何三两，挠头憨笑道：“三伯，您不在四五堂喝酒，跑这里来干嘛啊？”
　　“这个嘛，实不相瞒，这里是我和杨四五酒后小解的地方。”何三两吧唧了一口酒道。
　　“您咋不早说啊。”易小尘急忙从湖水里站起来，恨不得把肠子从嘴里掏出来。
　　何三两把易小尘带到杨四五的四五堂时，杨四五正在啃着一只鸡爪。何三两让易小尘把道袍脱下来，晾在一旁，随手扔给他一条毛巾，问道：“说吧，为何想偷我乌木船的钥匙，上次还没吃够教训么？”
　　易小尘只好边擦拭身子，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怪不得王泽浣今天天还没亮就来我这，预定了三天后亥时的乌木船，”何三两喝了一口酒，边掐着手指头，边说道，“弱水湖的摆渡最早可以提前三天预定，王泽浣那么早来预定，自然是担心当天无船可定。易小尘，我给你安排戌时出岛，在王泽浣之前。”
　　“三伯要帮我？”易小尘惊诧道。
　　“非也，老夫才没那么好心，是老夫的先天卦术要我帮你。”何三两掐着手指头，故弄玄虚摇头晃脑道。
　　“你一个船夫也会算卦么？”易小尘满脸狐疑道。
　　“你小子快穿上你的道袍，滚回皈道山上去，不然老夫就变卦了啊。”
　　“好的！三伯，咱们一言为定，谁变卦谁是小狗！”
　　第二天晨钟未响，易小尘又来到四五堂，请求杨四五为白豆编了一个便携的小笼子，方便挂在腰间。万事准备就绪，只等明天望月来临。
　　这天中午时分，卓一言将易小尘拉到一片树林中。
　　“易小尘，我知道你准备明天偷偷出岛。你放弃吧！”卓一言开门见山道。
　　“不可能！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半途而废。”易小尘坚定道。
　　卓一言激动道：“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我告诉你吧，你要出岛的事情已经被洪守道他们知道了。你要出岛，他们势必会告状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易小尘吃惊道，他原以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这…”
　　“是你透露的消息？”易小尘沉声问道。
　　“不是，是石峻峰偷听到的！”
　　“石峻峰从哪里偷听到的？”
　　卓一言一时语噻，想要解释，却被易小尘摆手阻止。
　　“石峻峰知不知道是明天？”
　　“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会留意你的一举一动。”卓一言急道。
　　“祝我好幸吧。”
　　易小尘转身离开，卓一言被一个人晾在树林中，刚才的情景又浮现在卓一言的脑海中，让他左右为难起来。
　　一个小时前，元九雀在天水湖的石桥上拦住了卓一言，看左右无人，便想说服他改变主意。
　　“卓一言，你我心里都清楚，以易小尘的本领，他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还要执意前往，是愚蠢。他一个人愚蠢，别人也要跟着他犯傻么！？再说了，我母亲常说，妖精天生就是顽劣的存在，它们失踪了，反而将来会少一些盗贼匪类。真是太阳从西边升出来了，大名鼎鼎的九宫岛圣人竟然关心起道德败坏的妖精生死。”卓一言讽刺道。
　　“即便下妖道德败坏，也不意味着他们天生有罪，有罪与否自有《妖典》来定夺。我也不喜欢下妖，但即便他们再卑劣，如果没有违法，人们也没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们的生命。还有，来到凉国后，你我都看到了妖精的处境。到底是因为天生的卑劣致使了他们的苦难，还是因为天生的苦难迫使他们卑劣？我现在有些想不明白。”
　　卓一言想起了帮助他人的狼秋岳，但他不想认输，梗着脖子大声倔强道：“向来遵守规则的元九雀竟然要帮易小尘偷离学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可笑!你想帮易小尘偷离学岛，请随意，别拉上我！”
　　“你小点声，不怕被别人听到么！？”元九雀环顾左右，竟看到石峻峰在岸边正提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不好！是石峻峰！你去告诉易小尘，事情有变，一切中止。我去追石峻峰！”元九雀拔腿就追见势不妙疯狂逃跑的石峻峰。
　　卓一言在树林中站立良久，怅然若失，他使劲儿跺了跺脚，也出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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