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辞日志

　　临近年关的时候，孙检突然指名道姓要带吴辞一起下乡。
　　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在所有人的工作中，维护稳定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尤其是逢年过节时，开展值班备勤、隐患排查和宣传教育，便成了工作常态。
　　孙检是县里联合工作组的一员，此次负责全县十多个乡镇的督导检查工作，让吴辞随行，不过是为了事后好撰写督导检查情况汇报。
　　后来吴辞才知道，昌市地处三江汇流之地，地势西高南低，海拔3100米到5400米不等，昌县虽然是地处昌市城区的县，但所辖乡镇依然零星分布，间隔较远，多在高山峡谷群山沟壑之间，交通不便，基础设施落后。
　　单位里大部分干部因为年节临近选择了休假，办公室和政工科本就年底事多，分身乏术，有经验的人也知道下乡是个苦差事，所以最后便成了由吴辞陪着孙检下乡。
　　这是吴辞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深入基层，她一点也不觉得行程辛苦，反倒是车窗外时而星罗棋布的农田，时而高耸入云的冷杉，时而遍地行走的牦牛都让她觉得无比新奇；车子随着地势上山下山，一会与石头上飞涧成冰的峡谷河流并行，一会与山尖处流云密布的太阳同走，吴辞望着巍峨的大好河山，内心多的是激动与澎湃。
　　行驶间，孙检突然开口说道：“平时我们下乡很少带女干部的，毕竟行程辛苦，可是小吴啊，我看你天天打扮的像个男生一样，你应该和别的女生不一样吧？”
　　参加工作一年多，吴辞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从各式各样的角度问她这同一个问题，她熟练的回答道：“我只是头发剪得比较短而已，从小习惯了剪短发，别的和大家都一样。”
　　“是吗？我看你穿着打扮也很像个男孩子，现在有男朋友了吗？”孙检又问。
　　吴辞以为只有年纪稍长的姐姐、阿姨才会问她这个问题，没想到孙检也这么八卦，可能是路途遥远，一路上也没什么好消遣的，所以他也无聊吧。
　　“我才参加工作没多久，还没有男朋友。”吴辞回答。
　　“是吧，我就猜你肯定还没有男朋友。”孙检从副驾驶转身打量着后排的吴辞说：“女孩子嘛，要多打扮，要留长发，要有女人味儿，不然很难找到男朋友的，你说是不是？”
　　吴辞尴尬的点点头，不再回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了，自己不能再像在校园里时那么肆无忌惮，那么个性张扬，多的是人际关系，是同事相处，是明晃晃的条条框框和隐秘的潜规则；吴辞不喜欢这样的虚与委蛇，不喜欢这样的勾心斗角，甚至不喜欢这样的谈话，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社会，但是她不喜欢被社会敲打。
　　每到一个乡镇，孙检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乡里的主要领导一路陪同，好吃好喝的端着，好烟好茶供着，吴辞不过是拍拍照，记录些检查中发现的问题和孙检的指示，也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随时站在身旁陪着笑脸，答疑解惑。
　　她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也没有高人一等的自觉，她总是客气的跟每个人说着谢谢，能亲力亲为的绝不让别人动手，却还是受不了房间里弥漫的官僚气息，几次找了借口躲了出去。
　　乡镇所在地都不大，一个简易的院子，两层破旧的小楼，往往一层是干部的办公室，二层是家，周边环绕着乡镇卫生院、学校、PC所和几家大门大户的群众，便再无其他，甚至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吴辞无法想象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干部有多么辛苦，光是站在院子里吹着四面袭来的寒风都让她倍感形单影只，她突然想到了邹小田，竟是有了几分理解和感同身受。
　　情况汇报的撰写过程一如吴辞所料，她如实写在材料里检查过程中发现的问题，诸如长时间的停水停电，物资药品匮乏，干部生活困难等被孙检大笔一挥全部删掉，他解释说，我们下去的任务是检查值班备勤工作，别的不归我们管的问题不要提，不要越俎代庖；但是吴辞如实反映的个别乡镇存在的安全隐患，孙检也让她修改成了更加容易整改解决且流于表面的小问题，总之整个汇报材料通篇被改的面目全非，孙检嫌弃吴辞不上道，吴辞也嫌弃这个工作恶心人。
　　夜里值班的时候，悄悄地下了一场雪，吴辞坐在单位门口的台阶上，伸出手想要接下一片雪花，却因为手心温度过高，转瞬就融化了；过年期间单位人少，值班的间隔越来越短，值班次数也越来越勤，甚至没有多余的男干部来执行白班、夜班的两班倒，导致整个单位不分男女全部是24小时通宵值班。
　　值班的时候接到段娴的电话，说是从今年开始，每年都会选派干部驻村锻炼，为期一年，她报名参加了；吴辞也或多或少听到过这样的消息，自从见识了乡镇的艰苦条件后，她根本无法想象村一级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是她吃不了苦，而是她害怕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她竟然首先想到的是不想与曹若婧儿分开，所以她并没有主动报名，而是想着顺其自然等组织安排，应该一时半会也轮不上她，想着想着竟然坐着就睡着了。
　　梦里又梦见天有异象，记不清是第几次了，总是失眠无法入睡，一旦睡着了又总是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上有很多个月亮，紫色的、绿色的、火红的，太阳和星星同时出现，冰雹和石头一起下坠，山洪海啸被龙卷风卷上天，火焰流星被吸进地缝，诸如此类，反反复复。

　　看跨年演唱会的时候，吴辞正一脸花痴的盯着屏幕上火辣的张晾颖傻笑，曹若婧儿突然对她说：“爸妈想让我回家过年，过段时间我能回去一趟吗？”
　　吴辞心里一紧，嘴上还是说道：“你想回去就回去呗。”
　　“可是我回去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曹若婧儿一脸真诚的担心。
　　吴辞笑了笑说：“我这么大个人了，不需要别人照顾，又不会饿死，再说了，实在不行我就去老妈那里蹭吃蹭喝，你陪你爸妈过年，我也好安心陪我妈过年呗。”
　　纠结了好一会，曹若婧儿才说：“那我尽可能晚点走，早点回来，争取少待几天，最多十五天，啊，不对，最多一周，我一定回来。”
　　“不用这么赶的。”吴辞故意调高电视音量说：“你回去多陪陪爸妈是应该的，毕竟他们很重要，比我重要。”
　　曹若婧儿轻轻扯了扯吴辞的衣角说：“你别这么说嘛，我知道你话里有话，是我没有勇气给你承诺和未来，但是这不代表我心里没有你，我……”
　　“好了，别说了。”吴辞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曹若婧儿离开的时候，吴辞很想假装睡着，一大早听见她蹑手蹑脚的洗漱、收拾行李，听见她在厨房开火做早饭，听见她撕了笔记本的纸写东西的声音，终于还是忍不住起了床。
　　“我吵醒你了？”看着衣衫不整站在自己面前的吴辞，曹若婧儿局促的问。
　　吴辞没有说话，一把把她抱入怀中，曹若婧儿有一时的僵硬，随后用双手抚摸着她的背说：“快去被窝里躺着吧，外面冷，小心感冒。”
　　吴辞没有动，轻声的问她：“几点的飞机？”
　　“八点二十。师傅一会开车来接我，我就走了，你乖乖的等我回来好不好？”
　　吴辞在她的脖颈嗅了嗅，浅浅地亲了亲她说：“好。”
　　直到日上三竿，吴辞才从恍惚中苏醒过来，她随意的开始洗漱，喝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吃了两口温在锅里的早饭，这才打开曹若婧儿留在床头的信看了起来。
　　我最亲爱的：
　　我知道你在装睡，就像我知道，你一直在假装不爱我一样。
　　在一起一年零三个月了，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给你刻骨铭心的爱，也忘不了她给你刻骨铭心的痛，我以为我可以带着你走出来，我以为我可以解开你的心结，我以为我可以再次让你快乐和幸福，可是我高估自己了，对不起。
　　我知道因为我的懦弱，让你一直耿耿于怀，我依然没有办法给你承诺，原来我才是那个一直在反复伤害你的人。可是亲爱的，我爱你，我知道最开始你只是寂寞了想找人陪，我也只是好奇这样的生活才答应你，我没想到自己会陷进来，就像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爱你一样。我知道自己文化低，知道自己赚钱少，我有在努力，我想留在你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我想照顾你，我想看你笑，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我走的这几天你乖乖吃饭，写东西的时候少抽点烟，不要出去喝酒，不然难受了我又不在身边。
　　你知道的，我也写不出什么更多的甜言蜜语，你等我，我一定会很快很快很快的回来，好吗？
　　吴辞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脑海里回忆的全是曹若婧儿的样子，是她陪自己看ABN的样子，她陪自己打游戏的样子，她洗衣做饭的样子，她陪自己淋雨的样子；吴辞不是不知道，为了能和自己更有话题，她悄悄地学习篮球技战术，研究食谱菜谱，有一次吴辞还看见她偷偷拿着自己的大学教材在背诗。
　　是爱吗？这种感觉是爱吗？
　　吴辞害怕，也一直不愿意承认，如果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是不是就不会再经历失去的痛？
　　可是这样的爱好卑微、好渺小，根本扛不住世俗的随意一击，一旦要承认或者接受，便会自动开启防御机制，会变成嫌弃她没文化，嫌弃她赚钱少，嫌弃她无法共鸣的丑恶嘴脸，如果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唯一做错的只有自己。
　　应该，都是我的错吧，吴辞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