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兰诀]承苍之愿

　　前任战神赤地女子身中祟气，是水云天近期面临的最棘手的事情。
　　尤其是，据多人亲证，神女息芸对此已无解决办法。
　　于是乎，关于到底如何处置赤地女子，云中水阁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三万年流逝，曾经和赤地女子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领们不是死别就是生离，至今还留在水云天有资格参政议政的，比起欣赏这名前任战神的能力，更忌惮她的存在。
　　拉着赤地女子身中祟气的大旗，竟有人不辞辛苦，搜罗前任战神的种种事迹，并挑出其中颇有争议的，比如三万年前在玄虚之境那场葬送无数仙族精英的大战，又如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徒弟海市主容昊，然后在云中水阁上大谈特谈，话里话外，便是冤有头债有主，赤地女子如今身中祟气，大抵就是她私下为恶惹来的。
　　此话一出，云中水阁变成了菜市场，大多是觉得此人的看法过于激烈，但却不少人都认可应对赤地女子做出相应的处置。由此，众仙分成了鲜明的两个派别：一派认为赤地女子过去功过相抵，虽然如今着实倒霉，但为了水云天的安全，也该舍一人而保大家；另一派坚持赤地女子是水云天的大功臣，为仙族征战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归来，就算倒霉中了祟气，水云天也应想尽办法为她寻找生机，否则只会让大家心寒，违背仙族一直以来的信条。
　　现任战神长珩仙君属于后一派，和赧夷仙尊一起力保赤地女子，只可惜的是，他们这一派人数着实过少，双拳难敌众手，完全拉不起一边倒的局势。
　　尘埃落定。
　　长珩面色难看地看着众仙散去。赧夷仙尊走到他身边，见他模样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离去，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就让长珩自己来，他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三万年军功，三万年挣出来的战神之位，在这云中水阁原来也可以是一文不值。
　　长珩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这般的弱，空有军功和身份，实际上却无多少话语权，在朝堂上一无是处，阻止不了众仙对祟气的恐惧，救不下赤地女子的性命。回想过往，他总是躲避各类仙宫的集会，还沾沾自喜于难得的清静，所以求仁得仁，如今也没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身边。
　　丹音跟在他身边，离了半步远。他瞥了一眼丹音，本以为对方会说些什么，但她也是一路沉默。
　　但长珩实在不甘心，他让其余人先回涌泉宫，自己前往赤地女子的北青宫。
　　他想，若是当事人不同意如此“判决”，以赤地女子的过往功绩，说不定还能搏出另一条路来。水云天好歹是以仁善为准则的，赤地女子曾为仙族立下汗马功劳，地位崇高，即使如今远离权力核心，她的态度也会让云中君再掂量掂量。
　　长珩想得很好，只可惜现实没那么丰满。他没能见到前任战神，负责传话的仙侍客客气气地传达了赤地女子的意思，也挡住了他进入北青宫的道路。
　　仙侍说，大人非常感谢长珩仙君的心意，也非常高兴仙君愿意前来，然而她如今身中祟气，不想连累无辜，且云中水阁已有判断，还劳烦仙君转告息芸神女，无需再为她劳心伤神。
　　长珩不理解。然而赤地女子不愿见他，他也只能接受。
　　他有点颓丧地回到涌泉宫。来往神仆匆匆，送来了今日的军务。长珩强制自己静下心先把手头急务处理完，就听到玉渊殿来报，说是神女阁下又被云中君请了去。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灵性。长珩不耐烦地啧一声，快速将急务处理好后，就打算去接人。
　　他的兄君实在太闲了，闲得可以三番五次迫不及待地露出丑陋不堪的私心，还总拿这无聊的野望来烦扰忙着救苍生灭太岁的神女。有这么多时间，为何不愿用心好好处理赤地女子的事？整天盯着苍盐海月族那一茬，可除了赤地女子，这天下又有谁敢言可对战东方青苍？
　　长珩非常烦躁，甚至想不管不顾冲去云中君那里贴脸开大。可还没等他将冲动完全付诸行动，才刚踏出涌泉宫一步，息芸就已经回来了。
　　“小芸！”
　　“仙君。”
　　息芸微微颔首。此时此刻的她，说实话，不太能提起心情来。
　　云中君这次邀她，依旧是老调重弹，希望她顾虑身中祟气的赤地女子，顾虑因祟气丧命的无辜民众，考虑用祟气危害一方的海市主正是处于苍盐海地界，让她不要忽略月族也有使用祟气之嫌，让她……
　　息芸着实听得很心烦。
　　短短不过一月，这位复苏不久的神女就学会了和云中君打太极，也不知是喜是祸。
　　更让她心烦的是，这次云中君还旁敲侧击，提醒她婚约之事。
　　“仙君，你可知，当年为何东君一脉要和我息山神女联姻？”
　　长珩看出来息芸心情不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跟着身边，打算把人送回暂住的玉渊殿。此时冷不丁被问到，他茫然一瞬，疑惑道：“不是为了结两族之好吗？”
　　“只是如此吗？”
　　东君一脉是当年水云天创立者太一的后人，也是水云天仙族的最强者；息山神女是世间唯一能克制祟气的存在，也是息山一脉的最强者。两者联姻，似乎理所应当；两族的史书上也曾记载过东君太一和初代神女巫芑是夫妻，伉俪情深，为两族交好奠定了基础。
　　但这对最强夫妇在英年先后陨落，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如今的东君一脉实则源于太一的弟弟帝夋；而息山神女的继承是基于族中圣地的认证，从不依托于血缘，每逢一任神女成年或陨落，圣地的石像自动会从族人中指定继任神女，没人清楚挑选的标准，但所有人都知道新神女将会是族中最强者。
　　鉴于初代的联姻，两族长期维持着明面友好关系，但也不是历代神女都会和东君一脉联姻，至少在息芸的印象里，她父亲就是土生土长的息山族人，是先神女之子。
　　息芸以为，两族联姻向来是出于利益交换，权、钱、势三者至少择一。然而三万年之前，息山并不比水云天弱，同时因为中立的立场，从未被卷入仙月之争，也不会只因联姻就改变立场；更别提她的子嗣也未必会继承神女的权柄。此外，一旦联姻成功，若无意外，本该是水云天一方的东君血脉入赘息山，因为神女是不会离开息山的，神女的权柄和宿命只会有一种结果。由此看来，双方在这场联姻里的受益都有限，所以为何时隔多年，又在她和长珩之间建立联姻关系呢？
　　而且尽管息芸不想承认，如今息山一族早已没落，仅余她一人。这般情况，云中君却还提示她该履行婚约，对水云天又有什么好处呢？
　　还是仅仅为了彰显道义和名声？
　　莫名地，息芸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长珩从未思考过婚约的由来，此时回答不了息芸的问题，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了。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一路朝玉渊殿走去，经过的仙仆遥遥弯腰行礼，没有一人敢上前打扰。直到他们就快走到，长珩想起这些日子仙娥们关于神女的汇报，想起之前每次息芸从北青宫回来的郁郁寡欢，终于忍不住开口。
　　“云中水阁已经下了对赤地女子的判决，”长珩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残忍，这般轻飘飘地，就说完了前辈的死局。“后日她就要去净神池了，她的祟气会被摧毁掉，也不会逸散出来影响三界。不过她……她可能也很难存活下来。”
　　所以你不必再殚精竭虑、昼夜不息地去寻找救治赤地女子的方法了，因为已经没用了。
　　息芸脚步一顿。
　　因为与云中君谈话引起的纷杂思绪在一瞬间清空，只余空白。过了半晌，息芸才意识到自己停在原地一段时间了，她张了张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问了一句。
　　“净神池？‘涤魂净魄、神魔尽除’的净神池？”
　　“……是。”
　　净神池的由来可能三界谁都说不清楚，甚至曾有传闻说此池始于开天辟地，远早于三界的形成。其色碧水寒，不可见底，且蕴含着无法估量的力量，所有胆敢进入此池的生灵无一例外都会被“净化”，就此重归天地反哺三界。而在水云天的记载里，据说只有至纯之灵才能入此池后平安归来，也因此，如今该池已成为水云天的极刑场地之一，若重罪者能在进入净神池后无恙回归，则一切过往一笔勾销。
　　息芸不用想都能猜到，毫无疑问，如今水云天认为净神池也能解决祟气。但是，这不该是赤地女子的归宿。
　　“赤地女子怎么说？”
　　长珩避开她的目光，将之前自己去拜访北青宫的结果说了出来。
　　“是吗？”
　　息芸发现自己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可能是在那日，赤地女子温柔劝说让她不要再费心费力，自己就隐约猜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吧。
　　因为她记忆里的赤地女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息芸觉得好累。她觉得自己应该叹口气，却发现自己好像连叹气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长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玉渊殿的，回过神来，息芸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寝室里，梳妆台前后密密麻麻地放满了这些日子她的辛苦成果，上次对她的血液有反应的卷轴都被特地挑了出来，和她的笔记放在一块儿，她已经全部看过。
　　她看过了，但没能找到想要的信息；也或许她已经找到了，然而她没有正确的解读方法，所以还是没用。
　　她扫了一眼台面，上面的笔记还停留在她离开前翻开的那一页，抄满了从卷轴里发现的秘密。卷轴里的隐藏阵法依旧坚固，被血液激发后不过一炷香就会消失，把字里行间的秘密再次掩埋。只是她把那些显露的字眼抄下来，也没能找到什么有效信息。
　　【小荆，明天你会来吗？我这边好无聊，阿芑不理我，哥也不管我。】
　　【阿芑，你说如果加入石灵并辅以摩罗草，置于灭灵阵中以雷火焚两日，可行吗？】
　　【小荆，上次提的修复法阵可能用于生灵上吗？】
　　【阿芑，我已试过，雷火亦不能驱之，小弟、我和盐荆都只能做到勉强压制，或许只有你能将之净化。】
　　十二个卷轴，字迹各不相同，像是某些人之间的来信交流，时而抒情、时而探讨法术，杂七杂八都有。息芸甚至一度怀疑，这些卷轴或许一开始就是用于书信往来的，只是因为有隐字法阵，后人以为是空卷轴，所以才被二次用作其他用途。
　　而这些内容里，其中最高频出现的名字莫过于“阿芑”和“小荆”。但息芸曾经在水云天的历代名册上查过，名字中出现相同字眼的少之又少，符合的那几个都因时间和其他各种因素被排除了；而里头关于法术的探讨都是只言片语，息芸曾经想靠内容定位，却也无从下手，不说看不出他们是在讨论什么，就连部分提及的草药之类的字眼，不是属于传说之物，就是早已灭绝。
　　因此留下的，也不外乎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名字没有列在水云天名册里。
　　或许这些人的存在实在太过遥远，远到水云天都没有追溯；也或许他们太过边缘，就如普通的花草精灵一般，一生都未通过水云天的资质认可，也就不可能在名册上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这些文字既然能被血液激活，或许是与血液有关。息芸怀疑留字者或许与她的先祖有关，但也无法排除这是不是只与“血液”有关而不拘于血液的来源。只是息芸身处水云天，纵使目前与长珩的交情不错，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愿意麻烦他人为自己的猜想买单。
　　毕竟对仙族而言，血本身是很重要的存在，不可轻易给他人。
　　不管怎么说，当下息芸的调查又走进了死胡同。
　　现在再看到这些东西，息芸却没有了之前那股势要探究的动力。写下的文字从她的视野里快速掠过，没有留下任何意义。
　　来水云天这么多日，第一次，息芸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躺下睡一觉。
　　玉渊殿总是安安静静的。
　　自从神女阁下住进来，除了长珩仙君前来拜访，剩下的时间，玉渊殿的仙娥们唯一能听到的动静，只有息芸的翻书声和偶尔的自言自语。
　　大家都明白神女在找和祟气相关的资料，在找能帮助赤地女子的方法，可她们帮不上忙，便只能安静地照顾着神女阁下，至少在生活方面能给息芸阁下提供些助力。
　　可今天，好像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几名仙娥对视一眼，为首的点了点头示意她去看看情况，然后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神女的寝室。她非常守规矩，知道不该随意进入主人间，于是也只是透过镂空的花窗确认情况，然后惊讶地发现，勤勉的神女阁下居然睡着了。
　　她很意外，却又有点欣慰。她一直担心息芸这般消耗身体可否吃得消，如今见到息芸总算懂得劳逸结合，便放下心来，用手势招呼同僚一起离开，还神女一个宁静的休息空间。
　　……………………
　　她又梦到了。
　　蓝天白云，一碧千里，花鸟鱼虫五彩斑斓，族人们安居乐业、自得其乐。
　　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把她交给爹爹，自己去巡视息山了；她靠在爹爹的怀抱里，看着爹爹变出来的各样法术，期待又开心。
　　“小兰花！”
　　熟悉的呼唤传来，她一抬头，便看见了姑姑。
　　一身利落打扮的姑姑帅气又潇洒，是她憧憬的对象。她高兴地扑了过去，被对方稳稳接住。
　　“姑姑！”
　　久别重逢的姑侄俩黏黏糊糊、亲亲密密，大有将对方都亲满口水的架势。
　　“落芫，回来了！”
　　族人们纷纷围上来，欢迎姑姑的归来。年幼的她精力不济，在族人亲友们的欢笑声中，逐渐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是被大人们送回了小床上。她被睡意缠得睁不开眼，手无力地抓了抓，只抓到哄睡的布娃娃。
　　“……你找到了吗？”
　　“……没……”
　　是娘和姑姑的声音。
　　那是她很喜欢的声音，迷迷蒙蒙间，她于耳间凝注神力，想要捕捉。
　　声音更加清晰了。
　　“……我不想让小兰花为此把一生都折进去。你也是，母亲也是，为什么当神女要牺牲这么多！”
　　“……这是早就注定的，阿芫，你也很清楚，先祖也是这样……”
　　“……都是先辈们太不靠谱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写下来呢？现在好了，堂堂神女还得靠东君一脉才能觉醒无上神力去对付太岁，多么可笑！”
　　“阿芫……”
　　娘的声音很无奈，姑姑似乎很生气。她们是谈到我了吗？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想起来，想知道至亲为什么生气，可睡意如山压来，她扛不住，最后也只是迷蒙地蹬了蹬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进来了，坐到她旁边。
　　“小兰花，”是娘。“对不起，娘没用，还胆小，只敢在你睡着的时候来说……你不是神女该多好呢？可有时候娘又很庆幸你成了神女，能和娘一起，把这场太岁噩梦彻底终结……要是你姑姑真能找到另一个法子让你觉醒力量，和东君的口头约也可作罢……等你长大了，要开开心心的，懂得爱惜自己，和所爱之人在一起，不要像你祖母那样一生只为责任而活，一点也不开心……”
　　什么？
　　息芸猛然睁开眼，盯着眼前的床帐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玉渊殿，刚刚只是一场梦，一场她童年的梦。
　　可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她记得很清楚，姑姑回来那天确实如梦中一般。唯一不同的是，她睡着后姑姑和娘说的话，是她记忆里没有的。
　　难道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娘和姑姑说的“无上神力”又是什么？这也是息山神女的能力吗？和东君一脉有什么关系？
　　息芸睡不着了，抱着梦里得来的新信息，一头又扎进了浩瀚文献当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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