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林岚面对严雪卿时的一举一动似乎早已在百年光阴中凝成了一种习惯，他见严雪卿从远处一个黑点眨眼便到了不过尺远，眼中的光像是触碰到了开关似的亮了，熠熠生辉好不钦羡。

　　“严哥，你来啦，比我想象中的快了不少，厉鬼多了也很难弄吧。”

　　“我问你做了什么！！！”严雪卿怒吼道，骨刀直抵林岚咽喉，仿佛下一秒便要叫其身首分离。

　　林岚白皙光滑的喉结下立刻多了道血痕，殷红的血丝如一道蜿蜒的河流 ，顺着修长的脖颈湮没进玄色衣领中。他仍旧微笑着，双眸盯着咫尺相近之人，望着神明般盈满了璀璨，全然不顾颈侧横着一把要命的刀，仿佛那只是孩童间嬉戏的玩笑，血痕也不过是小孩子控不好力，失手犯了个情有可原的小错误罢了。

　　“严哥，这世上的魑魅魍魉何其多啊，杀是杀不干净的，我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了！”林岚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说越激动，仿佛发现了秘密的孩童急欲与憧憬仰慕的兄长分享一般。他仿若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冲动着想要离严雪卿更近一点，骨刀锋利的刃瞬间陷得更深，血丝汇成了指粗的股，半截脖子都染上了鲜红。

　　“我们成神吧！”

　　眼前这诡异疯狂的人与严雪卿印象中的林岚大相径庭。他全然回想不起这两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使得林岚变成了如今这幅疯魔的样子。可他一口一个“严哥”又昭然若揭地昭示着他的变化与自己分割不开。

　　严雪卿头疼得要命，自己连安安稳稳上个班都成天想着偷懒，全没有寻常人追求飞升的念头。他是什么时候给了林岚暗示让他曲解自己想要当神的。

　　可眼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个误会的时候。林岚眼看着就要不管不顾抓到自己衣领，严雪卿当机立断，手腕外翻，刀刃脱离了那截染了血的脖颈，照着肩胛斜劈而去。

　　黑雾凭空涌现，泄洪一般转眼便将林岚裹了进去，骨刀劈了个空。

　　严雪卿出刀速度已是地府数一数二的快，何况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是个第一次摸刀的人也用不了半秒，可那团雾却像本就在这里，看准了时机出现似的，一现身便浓稠得呛人，没个过程，在刀刃贴到林岚皮肤的霎时便闪亮登场，做完本职工作便一丝不剩地消失，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只是快得让严雪卿都皱紧了眉头。

　　“你不想成神么？”声音从严雪卿身后传来，悄无声息，连尽数缠绕四周的灵识都没捕捉到一星半点。

　　“也罢，我自会为你创造一个公正的世界。严哥，你若想做个闲散鬼差，我庇护你，你若想同钟游般领着阎罗王俸禄做个逍遥鬼，我也能允你。和我一起吧。”

　　严雪卿被这如游丝般直往耳朵里窜的话激得后脖颈冰凉，回身又劈散一团浓雾。他算是知道自己当初从人间捡回来的本就是个精神病鬼，根本不是后天一个没注意变的。怪不得都是温软的性格，他严雪卿一眼就觉得夏凡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想带在身边，林岚他就只按部就班地安排到地府去呢。

　　“自说自话结束了吗？我他娘的问了你好几遍你对夏凡做了什么！你听不明白话吗！？”

　　那团黑雾像是玩起了捉迷藏，东闪一下西聚一次，严雪卿没了耐性，干脆用上了他相对而言不擅长的鬼术，业火聚成的球如漆黑的岩浆，见缝插针地向着还未凝成形状的黑雾砸去。融金化玉的炽焰触碰到浓雾，如同火星沾上木屑，眨眼间便燎了个一干二净。可饶是如此，严雪卿却清晰地感觉到，这雾不过是同业火一样是具象化的灵力，作为本体的林岚未伤及半分。

　　就在严雪卿对这无休无止的捉迷藏行为快要耐心耗尽，决定下一手干脆将方圆百里一把业火尽数拢进去，让黑雾无从落脚时，林岚的声音透过火焰“噼啪”声幽幽传来，全不似严雪卿耐心告罄的急躁，好不温柔，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严雪卿顿觉一股寒意自脊髓爬上来。

　　“严哥，我对夏凡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这一招，还是当年你教我的呢。”

　　那时的言曦才飞升上神不久，严雪卿自立门户没多长时间，还怀抱着一腔匡扶正义的热情和如师傅一样飞升的憧憬，凡事亲力亲为，货真价实的工作狂，唯二的家长钟游看了，都担心他成了个眼里只有当官梦的肤浅人。可那时的严雪卿倒确实没什么当官的念头，做个无常鬼差已经能实现他大半的理想。

　　那一年他去接了个执念未了的鬼。这鬼在人间徘徊过了头七仍旧不愿入轮回，严雪卿见到他时，他半透明的身躯俨然要与周遭雪景融为一体，与其说是个鬼，倒不如说是个飘飘荡荡的游灵，若是再晚个两三天，说不定自己就散了，魂归大地，自然也就轮回去了。

　　可鬼差最寻常的工作便是接这些游魂。严雪卿按部就班地接，他是个随和温柔的性格，寻常鬼初见鬼差难免被人间所描绘的青面獠牙所影响，生出些害怕的情绪来，严雪卿为安抚初来乍到的鬼，都会在途中随意聊上些闲话。

　　他之前接过几次游魂，也随同言曦见识过太多执念了却送其往生，自是知道执念深浅各不相同，也全无兴趣打探这种私密的事情，聊的都是聊些闲谈，像才由人变鬼时常会惊异的冥界日常、地府构成、鬼术法阵等等。这次也不例外，严雪卿还是决定先从这些寻常事说起。可没聊上两句，这年轻的游魂便突然来了句：“听闻地府能罚恶赏善，那变成了鬼，是不是就能惩恶扬善了呢？”

　　严雪卿从没想过这等事，闻言愣了一愣。但他当时只是个才离了师傅不久的地府新人，心中自是也怀揣着惩恶扬善的雄心壮志的，只是他总归多做了一百年的鬼，无论是钟游还是言曦，都算得上是冥界的大人物，他也借光长了许多见识，知道惩恶扬善的法度在哪里。

　　他略一思忖，觉得这话不是他一个鬼差所能回答得了的，可不知为何，许就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竟脱口而出：“权势再高的鬼差也只能惩鬼的恶，扬鬼的善，做不了人界的主。”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像是觉得这话对于才成了鬼的年轻人来说太过残酷了些，对他了却执念恐有反作用，于是他又找补了句：“或许飞升上神就能了吧。”

　　飞升上神能不能随心所欲地惩恶扬善他不知道，不过师傅总教导他们世间自有天理，天理是仙界的神仙制定的，那神总归比鬼的权利大些，人间不也都信奉些大小神明么，没听说谁家信奉鬼的，想必自有其道理的吧。

　　虽说师傅也才刚上神，那些话也都是师傅还是鬼的时候说的，几分真几分假休说是他，连当时的言曦也辨别不清。不过能给这年轻的鬼一个念想也是好的，总比一杆子打死全无希望的强。

　　那年轻的鬼听了，便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久到严雪卿快要以为自己自作聪明多补充的这话反倒说错了，他才开口，声音清澈干净，甚至带了些刚还没有的欣喜。

　　年轻的鬼问道：“严哥，你为什么不入轮回呢？”

　　这个问题严雪卿曾经千百次地在心里问自己，如今回答起别人相同的问题来连思考都不需要思考，张嘴就能说得出：“我记忆伊始就在冥界，没来由，没去处，人间于我如幻境。你看，我连怎么死的，为什么来到冥界的都不知道，惩恶都不知道惩谁的恶。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但我们不能放弃追求公平，善恶有报，扶危济困，鬼有鬼的方法，你在冥界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寻找。”

　　严雪卿想，他当时指的应该是赏善司罚恶司一类，生前所作所为死后自会清算。可如今来看，林岚显然歪曲了他的意思。自己大言不惭没过三遍脑子的一番话误了他人一生，也造成了如今这个如同凌迟片心的局面。

　　那之后，他介绍林岚进了地府。自己或许是他来到冥界认识的第一个人，林岚大事小情都要来找严雪卿，一点鬼术不得要领也要来询问再三。一开始严雪卿还愿意帮助这个十分上进的年轻人，他依稀记得当时林岚急切地想变强，底子打得薄，一次度化厉鬼失败险些被反噬。严雪卿只得出手，用缠满梵文的银针法器将厉鬼锁在阵上，倒逼着厉鬼的灵相反流回林岚体内，才强行救回了林岚一条命。可回溯之术中断不得，一经使用便直到灵体枯竭魂飞魄散才可罢休。那一次，说白了，便是林岚活活吸干了那具厉鬼。可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林岚本来薄弱的底子因此夯实了不少。

　　这件事若不是林岚提起，他险些快要忘记了。

　　那也是严雪卿第一次使用这道术法，更是他第一次亲手将一魂灵送到了魂飞魄散的境地。从那以后，他再没用过这道法术，再面对无论多凶恶的厉鬼时，他也能保全哪怕一缕灵相也会竭尽全力不惜动用珍稀法器也要尽力保全。

　　而林岚，许是底子得到了强化，修炼处事都事半功倍，自身又十分拼搏上进擅钻营，没多久便连提了三级，成了严雪卿的上级。而严雪卿也在这段时间中逐渐体会到两人志向性格上的差别，恰逢上下级颠倒，自然而然也就疏远了。

　　他在这期间深入了解了冥界地府的作用，更是利用职务之便将得到的生辰八字与阴阳簿福禄簿一一对应。那写满生辰八字的本子仿若索命符，攒够了半本他便会借机去人间转一圈，依照着一个个的寻过去，将其灵相悉数纳进自己体内。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他是要做大事的，这在所难免。

　　大事若成了是有利于整个三界的，牺牲一些凡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人世间的凡人那么多。

　　哪有一把公平尺重要。

　　只是林岚始终记着，那年冬雪皑皑，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身边并排走着的是他平生头一次遇到的，愿意低下身来，温言细语，正眼瞧着他说话的人，他带他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给了他化解执念的希望，为他指出了一条梦想得偿的道路。

　　这事快过去两百年了，哪怕是神魔降世，经两百年时光的打磨也不剩下什么根深蒂固的记忆了。若不是林岚提到，他恐怕很难从浩如烟海的记忆尘埃里搜寻到这么寻常一件接游魂的小事。

　　对了，当年那个被回溯之术吸干了灵相的厉鬼是何时魂飞魄散的来着？

　　天边最后一缕火红的霞光埋葬在地平线下，月华主导了大地，茫茫不见边际的草野无所顾忌地投入黑暗的怀抱，伴随着辽远一声犬吠，厉鬼最后一丝残影消散于虚空。

　　昼夜之交，阴阳轮转之时！

　　严雪卿猝然抬起头，远方如血残阳已隐去半个影子，火烧云簇拥着半盘落日，万顷田园仿若燃烧了起来。那血红的半圆形的影像是载着万斤重量，一点一点，无甚眷恋地沉下去。严雪卿眼中盈满了辉煌的红，那该是灿烂的秾丽的，可他却仿佛见到了最残忍的死神，掐着无情的秒表手握镰刀，只欲等待黑暗主导大地时挥将下来。

　　他握刀的手发出咯咯的响声，业火不要钱似的以严雪卿为中心轰轰烈烈四散开去。霎时间，方圆十里的地面全无半点除黑以外的颜色，漆黑炽焰疯狂喷薄着火舌，像是无声地昭示难以平息的狂怒。

　　林岚终于从黑雾中露出身影，地面难以落脚，他便虚虚浮于空中，衣摆上裹着的雾气沾染到火星便会刺刺拉拉烧个干净。林岚干脆一撩袖子，黑雾尽数散去，他人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严雪卿不近不远的位置，还是那副笑面，却没了一贯的温润，多了几分诡异。

　　他无声叹气，自言自语一般道：“没关系的，严哥，你不记得了也没关系的，我会践行初心，创造个惩恶扬善的公平世界。要不了多久了，太阳就快落山了。”

　　他忽然大张双臂，仿若为一场仪式宣告开幕，乍然间，四面八方天际边涌来无数黑红鬼影组成的团，草木大地惧怕一般震动起来，夏风呼号，夹杂着不知所云的怪异腔调，听得人毛骨悚然、胆寒发竖。

　　又是铺天盖地的鬼影，这一套严雪卿在这一年中见过了太多次。陆春桃、望潮仙人，无一不是如出一辙的成团的鬼影。只不过之前那几次相较于这次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想必陆春桃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便也只汲取了丁点皮毛，望潮仙人当是个左膀右臂的人物，这一招使得半斤八两，不过林岚到底是吝啬的，缺的这二两可谓将两人所施术法之间划了道天堑鸿沟，绝不可等量齐观。

　　万千奔涌而来的鬼影之间，林岚昂首振臂，口中默念着听不清的话，乍一看仿若在用往生咒超度厉鬼怨灵，可严雪卿知道，这哪里是超度，想必这些无名无姓鬼影都被望潮仙人之流打上了他林岚的烙印，前仆后继地急着献祭呢。

　　严雪卿神色凛然，刀锋向前，骨刀森白的刃裹着雷霆万钧之力直逼林岚咽喉。可只听“当啷”一声巨响，刀刃仿佛撞击在一圈无形的圆罩上，银光迸溅，虚空中只有区区巴掌大一点裂纹，蛛网似的，而严雪卿的虎口却因巨震裂开一道血痕。

　　而在这瞬息之间，四周聚拢而来的鬼影已经逼近林岚。他们浑不受这无形一圈圆罩的制约，无遮无拦地汇集到林岚身上，像是囚禁了千百年的游魂终于寻到了解脱的出口，争先恐后浩浩荡荡往林岚身上扑去。林岚玄衣尽数被漆黑所染，不断涌动挣扎的黑影间只露出他白皙一张面皮，那笑容像是戴久了便摘不下来的面具，镶嵌在了脸上。瞬间吸收万千魂灵明明该是痛苦的，可他的笑容却透漏着一丝享受和得偿所愿的疯狂，在不断蛄蛹的黑团中竟是比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还要邪气。

　　就在山呼海啸烈风阵阵之际，一道弱的如同蚊蝇的声音轻飘飘地穿过重重哀嚎，明明只是个虚弱的气音，严雪卿却分毫不落地捕捉到了。

　　“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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