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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陆三生沉浸在噩梦中,无法自拔。
在梦中,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在无边的剧痛中挣扎惨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直到声音嘶哑,再也叫不出来,整个神志被那种无法想象的剧痛撕扯的支离破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后来痛楚终于消逝,他睁开眼睛,只看到逼仄的密室,和满室死状狰狞的尸体。
不敢睁眼,然而闭上眼睛,幻想中,依然看到同样的情景。尸体腐烂的味道抵挡不住,血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直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碾碎成泥。
那时,救他的,是岳凤堂。
他当时也是个孩子,正是因为他是个孩子,魔教没有对他太过防备,而且,根本没人能想到,陆三生能活下来,关他的密室根本没人戒备,他们只等着三日后过来收尸。岳凤堂跑遍了风临城的郊外,鞋底都磨掉了,才终于找到陆三生的所在。
陆三生感到光,感到新鲜的空气,最终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他的脸。
“凤哥哥。”
他不觉呢喃出声,仿佛这三个字,是他唯一的光明。
他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岳凤堂也是奔波数日,劳顿不堪,幸而他曾经习武,体力比一般孩子好的多,这才得以带着他逃过追杀,逃进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的主人是一对夫妇,他们多年无子嗣,看到岳凤堂仪表堂堂,想要拿他当养子,为自己养老送终,便收留了他们。岳凤堂懂得人情世故,白日里很勤快的帮人家干活,在小面馆里充当跑堂,夜里便哄着噩梦不断的陆三生,搂着他入眠。
陆三生还记得,自己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看岳凤堂忙碌的跑来跑去的身影,他还会不时回头看他,微微一笑,然后继续给人家端面条。他不知道,那样的时刻,在陆三生心中是多么的珍贵。
陆三生现在才明白,他为何喜欢帮人家跑堂,可能,他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追寻着那个身影。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穆有余就追来了,他原本想要买下陆三生,但那女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不敢得罪金银山庄,拒绝卖掉他,便直接被穆有余砍掉了脑袋。
原本穆有余想要将岳凤堂一起砍了,但陆三生死死挡在他面前,一边哭着说不要伤我的凤哥哥,一边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他还记得自己说,他若是杀了岳凤堂,他便即刻自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总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岳凤堂。
所以,他们便一起被抓进那个魔窟。那便是另一个噩梦。
“就是这小子,竟然从绝杀丹下活了下来吗?”穆有余曾经笑吟吟的,伸手轻轻一拉,他的左肩就此脱臼,疼得眼泪直流,面前的人却依然在笑,笑的温和亲切,手中的力道却没有丝毫减轻。
“哪有一点高手的样子?”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陆三生身上摸了几下,继续说:“骨架倒是还可以,只是肩膀脱臼就哭成这样,未免太过柔弱,要好好锻炼一下。你们来调教他,他只有两个选择,成为我魔教的人,或者死。”
魔教中人残忍毒辣的多了,况且陆三生是陆云破的儿子,而陆云破曾经杀过很多魔教中人,破坏了好几次魔教的计划,他们对他,当然不会有好脸色,若不是碍于教主命令,不取他性命,他早就死了好几个来回了。
白天,他根本看不见岳凤堂,岳凤堂被关在地牢里,他便被带出来折磨,到了晚上才送回去。他们不但用鞭子和棍棒逼他习武,错了就打,还带他去血淋淋的杀人场面,不许他闭眼睛,他们告诉他,若是他不从,便要从岳凤堂身上找回来。
所以,陆三生只能忍耐,只能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躲在岳凤堂怀里嚎啕大哭,哭累了,才能稍微安睡。
那时,可能是由于心中太过沉重,原本极好的资质却根本显现不出来,引得魔教中人连连摇头,甚至怀疑他服下的绝杀丹是假的。当时,他目睹娘中了绝杀丹,在痛苦深处挣扎的情景,又亲眼看到傅流波杀了她娘,这些很有可能是穆有余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刺激他,让他的资质表现出来。
可是他终究没有成功,陆三生在魔教的日子里,只是日渐消瘦虚弱,并没有一点起色。后来,穆有余觉得自己是被这小孩子耍了,心中愤怒,一掌拍断了他的经脉,看着他垂死挣扎,分明做的事情如此残忍,他脸上却依然是那种温和的笑容。
“教主,反正也是死,不如交给殷婆婆。”说话的是傅流波,当年的他还很年轻,远没有今日的沧桑。
陆三生当时神志不清,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把他搂在怀里,伸出枯瘦的手,拭去他唇边的鲜血,然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觉眼前一片明亮,晃的他睁不开眼睛,再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虽然仍是虚弱,断掉的经脉,竟然完全修复了。
本以为是劫后余生,却没想到,穆有余看到他还活着,更加凶狠的折磨他,逼迫他,想要逼出他的资质。他灭了殷门,却把殷白带回来,就是为了利用他刺激他。他给他们每人一把刀,告诉他们,杀了对方,就能自由,陆三生没有动手,殷白却为了活下去,咬着牙砍过来,穆有余当然不会让他真的杀了陆三生,轻易阻止了他,原本想杀了他,陆三生却在这时突然出手,救了殷白。
当时并不是没有人来救过他们,剑宗的人来过,却只来得及救出殷白,因为殷白的母亲出身剑宗,他也算是有点剑宗的血脉,但当他们想要救走陆三生时,他却被穆有余带走,再也追不上了。
不只有这一次,当时魔教曾经绑架了很多小孩子,用来试验绝杀丹,就连当今的武林盟主杜明哲,当年也曾经落到他们手里。杜明哲的母亲和林清儿本是至交好友,想要救出陆三生,但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她只来得及救出一个人,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的儿子,眼看着陆三生重新堕入黑暗中。
你也曾经被抛弃过,你也曾经,在绝境中活下来。
原来,穆有余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三生在睡梦中死死咬牙,浑身禁不住的战栗,额上满是冷汗。
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可心中某处,他宁愿自己将这一切全都忘记!
其实那段时间并不长,不过三个月而已,但陆三生却觉得,那痛苦太过沉重压抑,如同山石一般压在记忆深处,几乎把时光都要压的停滞,只停留在痛的最深处。
“娘……”
终于在记忆里看清了娘亲的音容笑貌,陆三生却根本不觉欣慰。娘去世时他太小,脑海里只有几个片段,小时候因为太矮,够不到架子上的点心,搬了把椅子想要踩上去,却一脚踩空摔下来,哭成小花脸,是娘抱着他够点心,温柔的擦拭他的脸,还在柔嫩的脸颊上烙下一个吻。
那样的柔和的轻声漫语,那样温暖的吻,再也不会有了。
那些记忆终究都变成了灰色,记忆中关于娘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她受了致命的伤,轻盈倒下的身躯。
那段时光带走了太多东西,陆三生已经不知道,他还剩下些什么。
“三生,没事了,都过去了。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这声音将他拉回来现实,陆三生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岳凤堂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他在睡梦中挣扎,岳凤堂就躺在他身边,把他搂在怀里,不断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那声音如此温柔,那便是记忆中的最珍贵的声音。
陆三生忽然记起了,在绝境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只有这个人,他不想忘记。
“凤哥哥!”他低弱却真实的呼唤出声,眼中满是泪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死死搂住岳凤堂,把头埋在他胸口,不断哭泣。
他醒过来时是深夜,但小屋里的桌子上,还点着一星烛火,那兀自跳动的微弱火苗,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噩梦,醒了。
陆云破和陆一鸣听到消息,匆匆赶来之时,只看到陆三生在岳凤堂身边安睡,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袖,眼角还挂着泪水,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派恬静平和。
陆家父子深感欣慰,表示明天早上,要派人去合福斋排队,把花生酥、玫瑰酥和橘子糕全都买下来,好好庆祝一下。
苍丹城郊外的原野中,草木枯黄,这铺天盖地的金黄色,虽然是凋零的色彩,却依然带着无法忽视的明艳,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唐绯雨倚在一颗枯木上,原本想欣赏一下这深秋的景色,却被眼前哭的像个孩子一般的彪形大汉搞得,满心烦乱。
“呜呜呜,小雨,你走吧,我废了一条手臂,不愿再拖累你了。”
石南坐在马车旁,右臂软软垂下,左臂却在不停的擦眼泪。
性子像个小孩子一样,简直对不起那一身遒劲肌肉!
唐绯雨觉得他烦,很烦,于是很没好气的吼道:“走个屁!你都拖累老娘十几年了,现在才想起来让我走,晚了!”
石南哭的更厉害,一边哭一边说:“绯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大护法,可是……”
没等他说完,一块小石头就砸在他脑袋上。
唐绯雨是暗器高手,若是她想,这一下就可以把他那颗大猪头开瓢,但是她显然留了手,只砸出一个小鼓包,石南抬起左手捂着脑袋,泪水涟涟的望着唐绯雨。
唐绯雨看他这样子,简直恨铁不成钢,跺着脚吼道:“你瞎啊!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喜欢傅流波那老贼的!我是总偷偷看他,可是那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最爱的人,我潜入魔教十几年,就是为了报仇!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多年都没动手?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啊!”
石南:“……”
脑子卡壳了,理解不了。
唐绯雨跑过来,揪着他的耳朵继续吼:“我没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他,我若是要报仇,定然是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我一个人,这还没所谓,但你这傻啦吧唧的,没有我,你怎么办?他们几个能玩死你!”
石南终于不哭了,而是满脑袋问号,满脸纠结的样子,如同弱智儿童算一加一一样,掰着手指头,掰了半天,才终于开口,笑呵呵的问道:“你真的不喜欢傅流波?”
唐绯雨继续跺脚:“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他死,你说哪?”
石南笑得更加灿烂,但笑过之后,忽然想起来什么,突然敛了笑意,问道:“绯雨,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唐绯雨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继而低下头,用轻而缓的声音说:“唐门饭堂的厨子,名字叫梁兵。”
厨子?
早知道我就去金银楼拜师学艺,学得一身好厨艺,好抱得美人归。
石南觉得这事情太过迷离,依然是一脑袋问号,唐绯雨不得不耐着心,给他解释:“我虽然出身唐门,却是庶出,不受重视,我母亲死的早,她死了,更没有人重视我,经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后来,梁兵哥哥看我可怜。天天主动给我热饭吃,有时候还会悄悄把准备迎客的精致饭菜分出来一点给我,还陪我玩,陪我聊天。我长大了,开始练习暗器之时,还悄悄教过他,不过他资质确实不好,根本学不会,他还笑着说,他就是个当厨子的命,没办法。我不在乎他资质怎样,就算是陪他当个厨娘,终日烧火做饭,我也想嫁给他,反正我一个庶女,嫁的好坏也没人问,结果有一天,我们遇到了傅流波,然后……”
唐绯雨说到这里,不禁轻咬下唇,恨恨道:“然后他死在了地字级的绝杀丹下。傅流波把我们分开试药,并未告诉我,只告诉我他逃走了,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的尸体,看见他们割下他的头,将身体抛弃在荒野里。我偷偷埋葬了他的身体,可是他的头,却不知道流落到了哪座药人冢里,根本找不到!我装作不知道,装作配合傅流波的计划,装作对他百依百顺,其实就是为了某天,能够杀了他!”
话音刚落,他们二人便同时觉得,周围阴风四起,带动遍地黄叶纷乱飞舞,天色暗了下来,一阵浅淡的笑声传入他们耳中。
这笑声很是诡异,他们二人武功都不弱,听声辨位不在话下,可是他们却根本听不出,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入耳中,只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那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说:“梁兵是真的死了,可是,你们以为我也死了吗?”
石南不禁上前一步,护住唐绯雨,望着面前那犹如从地底钻出的黑色身影,满眼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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